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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飛揚從詔獄回到鎮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
此時已是三月三,上巳節,本來是賀寧馨打算大宴賓客的時候。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最重要的一個人證已經被繩之以法,也不能押著她過來指認自己的親生女兒,更不能當眾丟自己親娘的臉。
到底應該怎么辦呢?
簡飛揚愁眉不展的進了二門,拐上抄手游廊,往致遠閣行去。
簡飛怡同鄭娥一起,剛剛從致遠閣出來,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大哥過來了,忙站到一旁,等著簡飛揚過來。
簡飛揚走近看見她們,微微點頭示意。
簡飛怡同鄭娥一起給簡飛揚行了禮,問道:“大哥剛下朝?”
簡飛揚“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自顧自往前走了。
簡飛怡臉上有些下不來,哼了一聲,撇撇嘴,道:“我去尋我娘說話去。”又問鄭娥:“你去不去?”
鄭娥笑著搖搖頭,道:“妹妹替我向老夫人問安吧。前兒大嫂說老夫人愛清靜,一日一次去請安就可以了。早上我已經去過了,就不再打擾她老人家了。我回去打點一下行李,剛剛在大嫂那里說好了,明兒我去城外的莊子上看盧姐姐去。”
簡飛怡有些失望,“啊”了一聲,不再言語,在前面的岔道口跟鄭娥分道揚鑣,自己往暄榮堂這邊過來了。
簡老夫人對簡飛怡一向寵愛有加,她到簡老夫人的院子也是駕輕就熟。
院子里的婆子見她走進來,趕緊上前幫她通傳了一聲。
簡老夫人正在屋里往臉上敷雞子調的面糊糊,白花花的一臉都是。
簡飛怡自小看慣了簡老夫人做這個所謂的“面膜”,也沒有大驚小怪,便坐在一旁跟簡老夫人閑話。
簡老夫人敷了臉,嘴不好張開,躺在南窗下的長榻上,順著簡飛怡的話哼哼哈哈。
簡飛怡拐彎抹角地說了半天閑話,就是想問問娘給自己的親事尋得怎樣了。
簡老夫人雖然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可是一來不好開口說話,擔心毀了臉上的面膜;二來簡飛振的婚事都沒定,哪里輪得到簡飛怡?——便在一旁裝聾作啞。
簡飛怡說得口干舌燥,實在沒折了,只好悶悶地起身告辭,臨走的時候賭氣道:“娘既然這樣忙,女兒就不打擾娘了。——女兒明天跟著鄭姐姐去城外的莊子上看表姐去。天天在府里待著,三月三都不得出去,實在膩歪死了。”
簡老夫人半閉著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啞著嗓子問道:“你剛才說什么?!”
簡飛怡以為娘終于聽見她說話了,十分驚喜,忙道:“娘,我說……我說……定親的事兒……”話未說完,臉上已經羞得通紅。
簡老夫人厲聲道:“不!不是這個,是你最后說得那句話!”
簡飛怡琢磨了半天,喃喃地道:“我沒有說什么啊……就說明兒跟著鄭姐姐去莊子上看表姐去……這也不行?”
簡飛怡氣餒不已。
簡老夫人蹭地一下站起來,顧不得臉上的面糊糊直往下掉,拉著簡飛怡的手,急切地問道:“明兒不是五城城門盡鎖,你們怎么出得去?”
簡飛怡莫名其妙地看著簡老夫人一臉緊張惶恐的樣子,反手扶住了簡老夫人不斷顫抖的胳膊,低聲道:“娘,你怎么啦?——什么時候說鎖城門了?沒有聽說過啊?”
簡老夫人定了定神,放軟了聲音問道:“你仔細些說,鄭娥明兒怎么能出城去的?”
簡飛怡偏了頭想了想,道:“就是剛才我和她去大嫂那里坐了坐,鄭姐姐就說想去城外看表姐去,大嫂立刻便應了,還立時使了人去外院傳話,給鄭姐姐備車呢。”
聽見簡飛怡這話,簡老夫人覺得似乎有一支看不見的大手緊緊地擒住了她的心臟,讓她緊張地有些喘不過氣來,趕緊坐回剛才的榻上。臉上的面糊糊都滴到了她寶藍色湖綢褙子上,淅淅瀝瀝,東一點,西一圈,眼見這件剛上身的綢衫就這樣毀了。
簡飛怡微微覺得有些可惜,忙要替簡老夫人拿帕子過來擦臉。
簡老夫人伸手攔住她,有些心煩意亂地道:“你先回去。我有些頭疼,要靜一靜。”
簡飛怡只好起身告辭,帶著滿腹疑慮,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這邊簡飛揚回了致遠閣,看見賀寧馨穿著一身海棠紅三滾三鑲的通袖夾棉小襖,下面系著藏青色錦緞馬面裙,正立在一旁看著人在桌上擺晚飯。
屋里正對大門的墻邊供桌上,點著兩盞玻璃蓮花燈,映著大廳一側櫻草色的帳簾,顯得十分溫暖和煦。
“回來了?怎么樣,有沒有累著?”賀寧馨抬眼看見簡飛揚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自己,忙過來打了個招呼。
簡飛揚看見賀寧馨,一顆有些惴惴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嘴角微翹,對賀寧馨點點頭,走進了屋子里面,坐到了飯桌前。
這幾日有客,本來都是一起吃的。可是自從昨兒盧珍嫻“病重”被送走后,賀寧馨便借口擔心一起吃怕染上病,讓人都在自己院子里吃。
盧太夫人是走了,二叔公可在鎮國公府里住的樂不思蜀,一點都沒有想走的意思,賀寧馨也頗覺頭疼。
簡飛揚拿起筷子,端了玉瓷小碗,開始慢慢吃飯。
賀寧馨便住了嘴,幫簡飛揚舀了一碗湯,自己也舀了一碗,慢慢吃了,才又說起閑話。
吃完晚飯,賀寧馨同簡飛揚進了內室,又早早地洗漱。
今天一大早,從盧太夫人坐車離開鎮國公府開始,賀寧馨同簡飛揚兩個人的神經都崩得緊緊地,生怕出一點差錯。
好不容易等到簡飛揚回來,賀寧馨見他眉頭緊鎖,可是又不像是不順利的樣子,耐著性子等了半天,終于忍不住了,問道:“有麻煩嗎?——看你愁成這樣。”
簡飛揚側頭看了賀寧馨一眼,伸手將她摟入懷里,嘆了一口氣,道:“楊蘭被抓進詔獄了。”楊蘭便是那“盧太夫人”的真名。
只這一句話,就讓賀寧馨露出會心的笑容。
詔獄是什么地方,賀寧馨是再清楚不過。
那天聽羅開潮說,這盧太夫人便是當日蜂麻堂的堂主夫人楊蘭,又說蜂麻堂跟盧家被滅門有很大關系,就讓賀寧馨頗有些驚訝。她真沒想到,這位堂主夫人,有這樣的膽色,也算得上是“巾幗不讓須眉”了,真不知哪一方水土,能養出這樣的“奇女子”……
簡飛揚知道賀寧馨也急著知道真相,便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就對賀寧馨講起了今日這位堂主夫人,在詔獄里面交待的話。
“據她說,她本是江南輝城府楊家的雙生嫡女之一,跟我的外祖母楊華君,本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只是輝城府里有個風俗,說雙生子不祥。所以但凡有雙生女、或者雙生子,都要將小的一個送到遠親家里寄養,將大的留在府里。若是大兒夭折,便會將小兒接回。若是沒有,則等小兒長大,女兒就備一份嫁妝嫁出去,男兒就過繼給無子的遠親家里。”
賀寧馨聽了不解,插話問道:“若她說的是真的,那她怎么會落到那種地方?”楊家也是江南的豪富之家,跟大齊朝最大的皇商羅家都私交甚篤的家族,怎么可能是那種賣兒鬻女的窮家小戶?
簡飛揚有些忿忿,拒絕接受這樣的因緣:“十有是她往自己臉上貼金!”
賀寧馨但笑不語。
簡飛揚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她說,是她幼時從親戚嘴里聽說自己原來是楊家的嫡女,十分不忿,不想在小鄉村里過一輩子,便大著膽子一個人從那遠親家里偷跑出來。結果碰到第一個人,就讓他騙了。以為是個好人,說要送她回家,結果轉手就將她賣到養瘦馬的人家去了。”
賀寧馨咋舌道:“那時她多大?”怎么就敢大著膽子一個人往外跑?別說幾歲大的小姑娘,就是十幾歲,二十幾歲,也沒有正經人家的姑娘敢一個人出門子。
簡飛揚伸了個懶腰,沒精打采地道:“大概是六歲,還是七歲?——不記得了,也許是五歲,總之從此便入了風塵。后來,她說也想過要從那養瘦馬的人家逃脫,結果試了幾次,都被抓了回來。你知道這些人家里,有的是法子整治這些不聽話的姑娘。”
賀寧馨嘆了口氣,道:“之前也是個可憐人。”
簡飛揚聽了這話,倒是有些氣上來了,捶著床道:“她可憐,難道就能怪得了別人?——若她說得都是真的,她被人拐了,也是她自找的!我就沒見過幾歲大的小姑娘敢一個人從家里偷跑出來的。你說拐子不拐她們,拐誰?!”
賀寧馨忙幫簡飛揚順了順氣,道:“好了,好了,當然是她不對,這還用說?——你還是快說后來到底是怎么回事?”
簡飛揚抓了賀寧馨的手,貼放在胸口,眼睛盯著帳頂繡得的五色蓮花,又繼續說了起來。
“她出道之前,曾經還想過要楊家人來給她贖身。你也知道,楊家家大業大,就算她真的是嫡女,如今落到這種臟地兒,只會當她死了,斷不會為了她一人,讓整個家族蒙羞,自然無人理會她。她便挑了楊家的嫡長女,也就是她的嫡親姐姐出嫁那一天登臺出道,在花街柳巷一炮而紅。既是自暴自棄,也是故意給楊家人難堪。不過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份量。她所在的小堂子,層次還不夠高。見過她的人,還沒機會見到楊家的嫡長女,也就是盧家的嫡長媳。而見過盧家嫡長媳的人,又不會到這個不入流的堂子里來喝花酒。”
“后來她幫著老鴇,將那堂子經營得蒸蒸日上,逐漸打響了名頭,過來喝花酒的人,身份也越來越貴重。直到七年后的一天,盧家的嫡長子,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帶著自己的妻子,便是我的外祖母,真正的盧太夫人,回江南輝城府省親,跟著朋友來堂子里喝花酒。她一出來,跟著那盧家嫡長子過來的人都十分尷尬。那盧家的嫡長子自不必說,立刻掀翻了桌子,命手下將這堂子封了起來。”
“盧家那時還是顯赫一時的世家大族,族里人在朝里做官的不計其數,好幾個做到一品、二品的高位。盧家的大公子一怒,自然連輝城府的知府都要看他三分臉色。很快他就出銀子將楊蘭贖了身,帶回范陽。據楊蘭說,盧大公子本來是想將她收房,帶入府里,不過他的夫人悍妒,不肯讓她進府,只好委屈她,在外面做了外宅。”
賀寧馨聽到這里,輕笑幾聲,搖了搖頭,一幅不信的樣子。
簡飛揚知道賀寧馨在想什么,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道:“我也不信。若是真的愛重她,一定會娶她為妻。別說做外室,就連做妾,都是委屈,斷斷不能的。”
賀寧馨深以為然。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愛重,不過是愿意娶她為妻。而那些婚姻以外的承諾,都是男人為了滿足自己欲望的花言巧語而已,女人要是當了真,就是自己持身不正,怪不得蒼蠅專叮有縫的蛋。
簡飛揚想到這些事情,不由又將賀寧馨摟緊了些,在她耳邊輕聲道:“女人多了,是禍不是福啊。”
賀寧馨倒是言笑盈盈地打趣了他一番,道:“這可不一定。怎么還有齊人之福一說呢?可見也是一種福氣。”
簡飛揚聞言掐了她肉肉的胳膊一把,語帶威脅地道:“再瞎說,就不是掐胳膊這樣簡單了……”
賀寧馨趕緊求饒,又讓他把話說完。
簡飛揚打了個哈欠,道:“后面的話,你不用聽,我也不想講。總之我是一個字都不信。她嘮嘮叨叨說了許多跟盧家大公子,也就是我們盧老太爺的風流往事,你儂我儂的,蠻像回事。可是最后她又說,她跟了他十二年,生了個女兒都十歲了,他還是不肯給她們母女名份,她鬧過很多次,對方都不松口,后來好似厭煩了她,十天半個月都不過來一次。再后來,那盧家大公子見她年歲大了,雖然樣貌類似,但是談吐風姿跟自己的妻子已經截然不同,再也無人能錯認她跟盧家大夫人,便打算給她一筆銀子,讓她走人。她又羞又怒,卻無計可施。最后她一咬牙,同意離開范陽,但是有一個要求。”
賀寧馨知道說到緊要關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簡飛揚。
簡飛揚故意賣了個關子,才緩緩地道:“她的要求,便是求盧家的大公子,那時候已經是大老爺了,將他們的女兒,當時年方十歲的盧盈,送到盧家大老爺嫡親女兒身邊去做個小丫鬟,學些眉眼高低,管家理事的本事,以后也好嫁個好人家,別像自己一樣,無名無份地跟了一個男人半輩子,也沒討到好。”
盧家大老爺的嫡長女,便是大老爺的原配嫡妻楊華君所出的嫡長女盧宜昭,也是老鎮國公簡士弘的原配嫡妻。那時候,盧宜昭十八歲,已經嫁到鎮國公府兩年,做了主持中饋的當家夫人,剛剛生了嫡長子簡飛揚。
盧家的大老爺見自己的大女兒過得一帆風順,一時對外室生的女兒心軟,便答應了楊蘭所求,將盧盈同另外三個家生子丫鬟一起,給京城的大女兒送過去了。
盧家的大夫人拗不過丈夫的請求,最后同意送人,但是讓盧盈也簽了賣身契,才肯送走。
盧宜昭遠在京城接到爹爹的來信,和隨信送來的四個小丫鬟,知道了盧盈與眾不同,也對她有幾分憐惜,將她親自帶在身邊教養。
兩人后來雖然生得相似,但是當時盧宜昭十八歲,盧盈只有十歲,年歲相差得大,兩人相貌的相似之處還沒有顯示出來。
簡飛揚說到這里,便停住了,久久沒有言語。
賀寧馨推了推他,有些著急地問道:“后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娘……她是怎么取代你娘的位置的?”
簡飛揚搖搖頭,道:“后來的事情,楊蘭也不是很清楚。她離開盧家的大老爺,自己又不愿回江南,一個孤身女子上路,當然就被蜂麻堂盯上了。她資質不凡,竟然入了蜂麻堂老堂主的眼,要抬舉她做堂主夫人。她這些年已經看開了,知道名份比什么都重要,便一心一意地跟著蜂麻堂老堂主,幫蜂麻堂籌謀打算,倒也做了不少大買賣。”
再以后,便是隆慶帝要處死太子,鎮國公簡士弘在金殿據理力爭,最后撞柱而亡,血濺朝堂,死諫帝王。
此事傳出,天下震動,隆慶帝便收了殺太子之心,只將太子廢為庶民,貶往西南。
楊蘭在蜂麻堂里,這些年也試著上京去看過女兒,卻沒想到高門大宅,總是不得其門而入,見不到人。
鎮國公簡士弘的事傳遍天下,楊蘭擔心鎮國公府被抄家滅族,趕緊又去京城看女兒。這一去,終于見到了女兒,卻發現女兒盧盈已經頂著她嫡姐盧宜昭的名頭,成了鎮國公府說一不二的國公夫人,還生了一兒一女,不由大喜過望,覺得自己的女兒總算是給自己報了仇了,十分開心。
可是那時候,鎮國公府已經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就算是國公府的夫人,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兩人合計,打算等回鄉之后,將簡家的家財席卷一空,再帶著兩個孩子跑路,將簡飛揚丟棄在簡家遠房親族那里就是了。
簡家人回鄉之后,楊蘭偷偷過來尋簡老夫人盧盈,問她簡家家財的事兒。誰知盧盈跟她說,她手上只有簡家浮面上的一點家財,絕大部分財產都被鎮國公簡士弘提前轉移了。還說簡士弘臨走的時候告訴她,只有盧嬤嬤知道那些東西在哪里。如果想要取出那些東西,便只有等盧嬤嬤清醒過來才行。
楊蘭氣結,卻也無計可施。眼看簡家人回鄉,簡家在祖籍只有遠支旁族,他們對盧盈和盧宜昭并不熟悉,還好胡弄。可是盧家人卻不一樣,特別是盧老太爺和盧太夫人,哪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女兒?——盧盈也不能一直躲著不見他們。
正無計可施的時候,龐太后給她們送來了枕頭,一旨懿旨將盧老太爺和盧太夫人流放西南。
這兩個至關重要的人走了,別的盧家人還好對付一些,楊蘭便放下一大半的心。
這個時候,東南道上出現個神秘人,出大價錢買通道上的人,要屠了盧家莊。
當時東南道上的人都不肯接這絕戶的買賣,只有楊蘭得知了這個消息,知道如果盧家死絕了,自己女兒的地位便再無隱憂。而當年她給盧家大公子做外室的時候,那樣委屈求全,盧家的人都不許她進門,如今可真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時候了,便大力鼓動蜂麻堂的老堂主接下了這個后來讓蜂麻堂受到滅頂之災的大買賣。
盧家莊被屠以后,盧盈便放心地做上了簡老夫人,也不想著帶著銀子跑路了,同楊蘭兩個人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百般算計簡家的家財,又多方挫磨簡飛揚,只想將他弄死,便能獨占簡家。
只是簡飛揚到底命大,諸多折磨都沒有見效。就在楊蘭耐心用盡,想對簡飛揚下殺手的時候,簡飛揚像是有所覺察,等西南軍過來范陽招募人手的時候,簡飛揚便一個人投了軍。
楊蘭的手再長,還伸不到軍營里面去,只得罷了。又覺得這種半大小子從軍,又是在西南軍里時常跟羌族人有戰斗的營里,十有活不成,到省了自己動手。
而簡飛揚后來居然在軍中搏出了一條出路,并且將他們家失去的世襲罔替的鎮國公爵位又掙了回來,實是讓楊蘭和簡老夫人盧盈又恨又喜。當然兩人也與時俱進,立時改變了策略。——家財要算計,爵位更要算計。
楊蘭便讓簡老夫人盧盈帶著一家大小跟著簡飛揚回京,自己由暗轉明,在簡家進京不久,就以盧太夫人的身份出現在被毀的范陽盧家莊,在盧家祖墳地旁結廬而居,又拿出當年算計的簡家一部分家財,在范陽的寺廟里大做法場,以孝名、賢名傳遍鄉里,也是防著有人質疑簡老夫人的身份,未雨綢繆之舉。
本來楊蘭覺得這個異世的人沒那么聰明,她這樣做,不過是用一個名面上的身份,來掩蓋自己依然在暗地里從事的見不得人的勾當而已。誰知后來京城里鎮國公府還真的派了人來,調查簡家當年的往事,還有簡老夫人的身份。
楊蘭見自己的先招有了后手,十分得意,就跟著許嬤嬤上京,要為自己女兒撐腰。
之后的事,賀寧馨就都知道了。
賀寧馨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沉吟道:“如今這整件事,還有兩個疑點沒有解決。”第一就是簡老夫人盧盈是如何取代她嫡姐盧宜昭,成為鎮國公府國公夫人的。
“你打算怎么辦?要不要去問老夫人盧盈?”賀寧馨問道。
簡飛揚不屑地道:“那個騙子,我不會再信她說得每一個字!”
賀寧馨笑了笑,道:“賭氣不是辦法,若是想讓她說實話,辦法不是沒有。”
簡飛揚沉默了半晌,冷笑道:“就怕她也是個瘋子,自己都信了她自己那套假話歪話瘋話散話!”
賀寧馨曉得簡飛揚不想去盤問如今的簡老夫人盧盈,實際上是不敢面對可能的真相。他不敢相信是自己的爹爹為了盧盈這個賤婦,將自己的親娘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而盧盈要取代盧宜昭,沒有老國公爺簡士弘的參與是不可能的。——老國公爺當時是不是色令智昏,連賀寧馨都不敢妄擬。
想到此,賀寧馨趕緊岔開話題,將另一個她也很感興趣的疑點問了出來,便向簡飛揚求證:“你說,那個神秘人,到底是真的,還是楊蘭編出來脫罪的?”
如果神秘人屬實,楊蘭和蜂麻堂便由主犯變成從犯和打手,罪責當然不同。不過也只是從千刀萬剮,變成斬立決的區別。死罪難逃,差別只是死得痛苦,還是死得痛快。
簡飛揚搖搖頭,對賀寧馨道:“很難說。畢竟以當時蜂麻堂的人力物力,要做下那樣一樁大案子,還能將種種線索打掃地干干凈凈,是很難的。如果有人在后面幫他們成事,也是有可能的。但是這個神秘人跟盧家莊有什么過節,卻沒人知道,楊蘭也說不出所以然。——你說,沒有動機的話,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賀寧馨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道:“也許,我們可以從盧家莊被屠后的流言,以及盧家莊被屠后,誰得到了最大的好處,來推測這位神秘人的來歷和動機。——楊蘭和她女兒盧盈不用說,自然是得益者之一,可是她們得到的好處,似乎是小頭,并不是大頭。”
簡飛揚立時便想到了當時的謠言,都說此事他們簡家的大對頭——龐太后所為。
盧家莊被屠,當年可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風聲傳出來是跟東南道上的蜂麻堂有關。就算有極少數人有猜測,也都做不得準。
很快蜂麻堂又被人所滅,整件事便由龐太后背了黑鍋,難逃天下人的悠悠眾口。
若不是十多年后,蜂麻堂堂主夫人楊蘭又出來走動,這件事根本就不會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楊蘭說是神秘人指使,她有什么證據沒有?還有,蜂麻堂被滅,她怎么成了漏網之魚?”賀寧馨總覺得里面還有些他們不知道的東西。而楊蘭曉不曉得,就很難說了。也許是她跟人合謀,也許是她想擺脫蜂麻堂,自己另起爐灶。總覺得這個人的所思所想,跟世人都不同,不能以常理推斷。
簡飛揚再次搖頭,道:“暫時沒有別的證據。至于她怎么成了漏網之魚,她說當時她正好去了簡家莊,偷偷見她女兒盧盈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走之后,他們還在拷問她,不知道還能不能問出新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起來,簡飛揚就上朝去了。
暄榮堂的大丫鬟芳影急匆匆地過來見賀寧馨,說簡老夫人昨夜哭了一夜,要回鄉祭祖,給老太爺守靈去。
賀寧馨心知是簡老夫人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不知是想逃,還是在想別的招兒。
“我去暄榮堂看看。扶風,你帶了人,去后花園東南角的小院子,將盧嬤嬤搬到我們致遠閣來吧,也好方便照顧。”賀寧馨一邊披上薄氅,一邊對扶風吩咐道,自己帶了扶柳和丫鬟婆子,跟著芳影去了暄榮堂。
暄榮堂里,簡老夫人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的樣子,連兩鬢都有了些白發。
賀寧馨暗暗稱奇,面上還是對她恭敬地道:“娘近來可好?”
簡老夫人看見賀寧馨進來,兩眼如同冒火一樣,沖過來抓住了她的衣襟,咬牙切齒地在她耳邊低語道:“你將我娘弄到哪里去了?”
賀寧馨做出一臉詫異的樣子,伸出手,將簡老夫人雙手從自己的衣襟上撥了下來,轉頭看見旁邊的丫鬟婆子,沉下臉道:“你們就眼睜睜地看著老夫人撲上來,也不怕閃了她的腰?!”其實在敲打她身邊的這些丫鬟婆子護主不力。
這些丫鬟婆子卻有些委屈。畢竟婆母別說是抓媳婦的衣襟,就是拿棍子打媳婦幾下,也是該的。誰敢還手?
訓完了這些丫鬟婆子,賀寧馨才笑著對簡老夫人道:“外祖母剛回去,娘就想她想得緊,也真是難得。不過這幾日家里事忙,一時照應不到,娘先歇著,等我們閑了,再帶老夫人一起回鄉祭祖。”
說著,賀寧馨走出暄榮堂,對暄榮堂里的管事婆子吩咐道:“老夫人病了,要靜養。從今日開始,除非有我的令牌,這院子里誰都不許出來,誰也不許進去!——你們給我好好服侍老夫人,若是老夫人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全家就都著落在這里了!”
暄榮堂里的管事婆子都是被賀寧馨拿下馬的,聞言不敢違拗,都俯首稱是。
回到致遠閣,扶風卻急匆匆地回報,說盧嬤嬤死活也不肯挪地兒,一定要在那個院子里住,說是要等人回來,擔心尋不到她。——知道夫人和國公爺都看重盧嬤嬤,她們也不敢用強,不然幾個人拖也能把她拖出來的。
賀寧馨低頭想了一會兒,覺得既然已經將簡老夫人盧盈軟禁起來,盧嬤嬤那里再多派人手看著就行了,便不再堅持要將盧嬤嬤挪出來。
簡飛揚下了朝回來,聽說此事,便對賀寧馨道:“看起來,我還是要回鄉一次。我總覺得,我爹說在祖籍那里藏有物事,說不定很重要。”
賀寧馨點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你自己小心。——圣上那里你打算怎么說?”
簡飛揚輕描淡寫地道:“我已經領了圣上的差事,正好要去東南道一趟。”
賀寧馨不再多問,幫他收拾了行李,便送他出了府。
一個月后,簡飛揚風塵仆仆地回了鎮國公府,拿出了他找到的一封信,給賀寧馨瞧。
賀寧馨展開信,慢慢讀了起來:
“宜昭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唯愿卿卿長安康好,蒼天有靈,復汝神志,讀此書以解愁悶,護吾兒而享天倫!
自君歸嫁,吾心無他,唯汝一人爾。
汝純良謙和,沖敏仁慧。惟太善,故能容。惟求全,則不毀。吾欲護汝如珍似寶,然適得其反,皆士弘一人之過也。
汝之小鬟,穢亂內宅,珠胎暗結,還欲栽贓于吾。吾不堪受辱,親灌紅花于墜胎,未料傷及汝心,至汝神馳,蒙汝七竅,覆汝慧心。
汝之癲狂,皆因此鬟而起。吾已代汝整內院,除內賊。吾本欲手刃此鬟為汝解因。惜龐妃猖狂,虎視耽耽,欲以其妹攀嫁士弘。若汝之惡疾為他人所聞,不獨吾不能護汝,吾鎮國公府亦會落入奸妃之手,吾亦不能護吾家、吾君、吾大齊!
此鬟雖年少汝,然與汝音容類似。士弘無奈,遂滅此鬟生育之后患,故以此鬟暫代汝之位,以安龐妃耳目。
吾自此護汝起居,不假他人之手,惟愿蒼天有眼,開汝心智,士弘雖九死而無憾!
近日觀汝神智日清,凝眸處時有所思,復醒在即。吾欣喜若狂,夜不能寐,夙夜觀汝睡相而自得,愛莫能棄。
然國難當頭,太子蒙冤,吾簡氏一族襲鎮國公之位三百余年,未敢獨善其身,枉顧君之安危!
吾已決意金殿赴死,救太子于水火,為大齊不落奸佞之手,盡吾綿力!
言盡于此,吾不能親見汝復醒,與汝共赴黃泉,是吾負汝。
惟愿來生,再結連理,生同寢,死同穴,吾當執汝之手,與汝偕老,必不負卿。
吾對汝言明數次,待汝病愈,當首赴吾家之祖籍萬州取物為證。除家財外,亦有此鬟之賣身契與此書同藏。
汝雖病中,然日漸康復,記誦無誤,蒼天有眼佑吾妻。
此鬟作祟,汝初誕飛振即病篤,甚之哀哉!
飛怡乃簡家旁支之女,養于此鬟膝下。
若此鬟有悔改之意,可將飛怡過繼,令其奉養天年。
若此鬟執意鳩占雀巢,李代桃僵,不肯相讓,汝可取賣身契相脅,若仍不從,汝可示此書于吾兒飛揚,令其斬殺此鬟,為吾雪恥!
手書于大齊隆慶十六年四月七日夜五鼓”
注:這封信的頭兩句話,引自林覺民烈士的《與妻書》。在此向林覺民烈士致敬!
如果覺得還有疑團,表急。且聽下回分解~~~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