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經是深秋,鳳栩宮后花園的大金翅菊開得如火如荼,在夕陽的映照下,滿目看去,盡是金黃濃紫的富貴之色。
一歲多的四皇子在奶娘、宮女的尾隨下,踉踉蹌蹌地奔到后花園里皇貴妃身邊,揚起的笑臉,看著皇貴妃瞇瞇地笑。
本來一腔愁緒和不安的皇貴妃看見自己兒子年幼趣致的樣子,心里頓時被填得滿滿地,伸手抱起四皇子,在他耳邊呢喃道:“你一定不會有事!一定不會!——你會平安長大,做個閑散王爺,享一世富貴……”
四皇子不知道皇貴妃在說什么,可是母親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讓他有一種安全又熟悉的感覺。兩只小手自發自覺地攀上了皇貴妃的脖子,嘴里“嗯嗯”有聲,還不斷點著小脖子,似乎聽懂了皇貴妃的話。
皇貴妃又驚又喜,把四皇子的反應當成了天意,心情慢慢好了起來。
“寧姑姑,天晚了,帶了四皇子回去吧。等再吃一頓夜奶,就可以洗漱歇息了。”皇貴妃抱著四皇子逗弄了一會兒,見四圍的天色越發暗了下來,便囑咐四皇子的乳娘帶著他回去歇息。
四皇子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也有些瞌睡起來,小腦袋開始如同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的。
寧姑姑上前,從皇貴妃手里接過四皇子,屈膝行了禮,帶著宮人退下了,只留下皇貴妃的宮女在旁伺候。
皇貴妃看著寧姑姑遠去的背影,心里輕松了許多。
這一世,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上一世里發生的事情,這一世不一定會發生。皇貴妃暗暗告誡自己。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這位歐陽詢已經是翰林院大學士。再過兩年,他會扳倒現在的首輔趙之慶,坐上首輔之位。而他在坐上首輔之位以前,就暗中投靠了自己,說是寧遠侯府對他有奪妻之恨,他絕對不會讓皇后的兒子坐上皇位。
那時候,自己文有首輔歐陽詢,武有鎮國公簡飛揚,內有長公主夷陵,外面還有百官的迎合,并且沒有娘家,不必擔心外戚之患。自己原本也是圣上的原配,自己的兒子,本該是嫡出。無論從哪方面看,自己的勝算都比那個腦子不甚靈光的皇后要大。
可是就是在自己自以為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卻依然敗在裴舒凡手下。自己被打入冷宮之后,這位首輔也被罷官免職,遣送回鄉了,沒過幾年,便郁郁而終。而鎮國公簡飛揚的下場,就不用再說了。
而這一世,首先便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裴舒凡早早地死了,而裴舒凡死后,本來在上一世一直被圣上打壓的裴家人,卻得到重用。所以如今的翰林院大學士是裴舒凡的大哥裴書仁,并不是上一世的歐陽詢。看這個樣子,再過兩年,便是裴書仁要坐上首輔之位了。
還有上一世同寧遠侯府水火不相容的鎮國公府,這一世,居然同寧遠侯府的兩個嫡子、嫡女上了契!
自己雖然想著跟鎮國公府交好,對鎮國公夫人也多有施恩,可是這位上一世早早去世的鎮國公夫人賀寧馨,卻有些滑不溜手,為人處事,頗有幾分裴舒凡的風格。——難道這就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大概在外人看來,如今是寧遠侯府和皇后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吧?——既然如此,自己更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只要自己偃旗息鼓,一心撫養四皇子。別的人想爭,就讓他們爭去吧。
而歐陽詢,如今不過是個六品的翰林院編修。歐陽家同裴家本來是世交,同裴家一樣,也是書香世家,在朝里家人、門生、故舊都數不勝數。可是他們家因為裴家毀婚,同裴家不說水火不相容,也已經有許多年不來往了。——這一次,他應該不會想著要投靠自己,同皇后一爭長短,同寧遠侯府別苗頭了吧?
想到這里,皇貴妃終于釋然了,臉色也舒展了許多。眼看暮色四合,深秋的夜晚,夜露寒霜已經很重了,也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地,皇貴妃便從芍藥亭里起身,帶著宮女回內宮去了。
第二天,皇貴妃一大早起來,覺得神清氣爽。坐在床上逗弄了一會兒四皇子,才命人過來服侍自己梳洗,又出去用了早飯。
這一天,本是歐陽詢派了他自己的妻子趙氏進宮,向皇貴妃表忠心的日子。
如今日上三竿,上一世趙氏在這個時辰都已經出宮去了,這一世,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皇貴妃真正放了心,心情極好地去撫琴去了。
一曲“風起云涌”沒有奏完,皇貴妃的大宮女紅丹過來回稟道:“啟稟皇貴妃娘娘,翰林院編修歐陽詢大人的夫人趙安人進來給皇貴妃娘娘請安。”
翰林院編修是六品,六品的正室妻子可以敕封安人。安人便是趙氏的品級。在宮里,對外命婦都是按品級稱呼的,沒有品級的外命婦,本來是不能入宮的,除非有皇帝或者皇后的特許。當年寧遠侯填房夫人裴舒芬,還沒有誥命的時候,就是有了皇后的特旨和腰牌,才能入宮走動。
聽了紅丹的回稟,皇貴妃正在撥弄琴弦的手指嗤啦一聲在那具鳳尾焦琴上劃開,不僅拉斷了琴弦,更是將手指割了深深一道傷痕,幾乎可見手指里的白骨,鮮血頓時在鳳尾焦琴上四處滾動,濺得到處都是。
紅丹驚叫一聲,趕緊對外面的人吩咐道:“快拿止血的白藥和蒸過的方巾過來,娘娘受傷了!”
只聽見外面一陣奔跑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幾個宮女和姑姑們拿著藥箱魚貫而入,過來幫皇貴妃包扎。
皇貴妃這才覺得手指上鉆心的疼,不過這疼再厲害,也比不過她心底里無盡的恐懼。——怎么好似前世的一切,怎么躲也躲不開似地……
紅丹幫著皇貴妃換了大衣裳,又命人將鳳尾焦琴拿出去清洗,換弦。見皇貴妃剛剛流了很多血,紅丹又命人煮了阿膠當歸紅棗湯過來,讓皇貴妃喝了暖暖身子。
皇貴妃熱熱地喝了一碗濃稠的阿膠當歸紅棗湯,才緩過勁來,臉上微微帶了一絲紅暈,問紅丹:“趙安人如何得入宮?是誰召她進來的?”上一世,本是皇后召她進來的。
紅丹陪笑道:“奴婢也是才剛剛知道的。原來同嵐貴人一個宮里的趙貴人,便是因為有孕晉封了的趙婕妤,是這位趙安人的遠房堂妹。趙婕妤快生了,想念家人,所以稟了皇后,召這位遠房堂姐進宮敘舊。趙安人剛從關雎宮里出來,才到娘娘這里來請安。”
外命婦入宮,無論見誰,都會到皇后和皇貴妃宮里請安問好的。
皇貴妃聽了這話,卻更是狐疑不定。
上一世的時候,可沒有聽說過歐陽詢的妻子跟宮里的趙貴人有什么關系。況且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嵐貴人已經臨近死期,趙貴人并沒有有孕,而是跟嵐貴人鬧了別扭,吵到圣上那里,讓圣上一怒之下,將她貶作了才人,一輩子也沒有晉升,更沒有誕育皇子的機會,最后老死在宮中罷了。
如果從上一世的經歷來看,這位趙安人和趙婕妤的關系,實在值得懷疑。
想到此,皇貴妃倒是起了心思,要會一會這位趙安人,看看這一世,她會說些什么。——是過路的人情,過來說些閑話,盡個禮呢。還是同上一世一樣,有心過來同自己交好,完成她夫君的囑托。
“命人請趙安人去崇華殿坐坐,本宮馬上就來。”皇貴妃叮囑道,特意挑了個同上一世完全相反的宮殿來見她。
紅丹領命而去。
皇貴妃將頭上的四鳳五翟珠釵冠拿了下來,就在椎髻上插了一只赤金累絲牡丹團簪,將玫瑰紫滾邊飛鳳紋的宮裝換了下來,改穿豆綠色琵琶襟小碎花的通袖夾襖,配著同色的長裙,才扶著小宮女,緩步往崇華殿里去了。
崇華殿雖然名字里帶個“殿”,其實是一所頗為簡陋的屋子。里面的陳設極為樸素,面積也不大,上首的座位同下首的座位之間,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實在是沒有得寵妃嬪居所應有的氣勢。
見到皇貴妃淡妝素服走進來,安人趙氏忙起身,給皇貴妃行了大禮。
皇貴妃含笑招呼道:“讓安人久等了。——不用多禮,坐吧。安人過來看本宮,是安人有心了,本宮感激不盡。”
趙氏忙恭恭敬敬地起身答道:“娘娘客氣。臣婦能有幸得見娘娘的天顏,是臣婦的福氣。”
皇貴妃仔細看著趙氏,見她還是一臉沉肅的樣子,身上的穿著打扮同上一世無甚差別,就連眉宇間的那種恭敬順從,都別無二致。
皇貴妃微微有些失望,將手伸了伸,道:“本宮不是有意來遲的。只是剛才撫琴,一時亂了弦,將手指割破了……”
趙氏驚訝地抬起來,飛快地在皇貴妃包得嚴嚴實實的手指上覷了一眼,才低頭道:“是臣婦來得不巧,驚擾到娘娘了。”
皇貴妃一笑,總算有些同上一世不一樣的地方了。
“你坐,不的事。是本宮自己不小心。在你來之前,就傷到手了。”皇貴妃輕描淡寫地道。
趙氏惴惴不安地坐下,又說了幾句閑話,看看四圍都沒了旁人,才咬著牙,將夫君的囑托說了出來,道:“皇貴妃娘娘一定要保重自己和四皇子。以后的福分大著呢,不急在一時。我們歐陽家,心心念念都是皇貴妃和四皇子的安危。”
皇貴妃乍然聽到這同上一世一模一樣的話,忍不住恨恨地掐了一把自己受傷的手指,讓那股鉆心的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
“你說什么?——本宮聽不懂。”皇貴妃沉了臉。
上一世,她聽見這種表白,喜得心花怒放,當場就賞了趙安人諸多的宮緞綾羅,還有許多宮樣的釵環首飾。
這一世,她絕不允許有居心叵測的人再來蠱惑自己!
趙氏聽見皇貴妃盛怒的聲音,驚訝地抬起來,又看了皇貴妃一眼,見皇貴妃確實是怒氣橫生的樣子,心里又是一緊,趕緊從座位上起身,跪在了皇貴妃跟前的地上。
崇華殿的地上鋪著平整的大青石,并沒有地衣。
趙氏跪在地上,只覺得大青石的地面又硬又冷,寒氣不斷地從大青石地面上往自己的膝蓋里鉆,心里又有幾分苦澀。——自己同夫君成婚這么久了,孩子都大了,甚至孫子都快有了,沒想到自己的夫君還是放不下。那個女人有什么好?貪慕富貴,毀婚另嫁,早早地死了,也是她的報應!……
想到自己到皇貴妃這里卑躬屈膝,不過是為了另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女人,趙氏心里就十分不虞。可是她一向順從慣了了,而夫君最喜愛的也是她的順從……
皇貴妃見趙氏滿臉委屈不甘的樣子,更是驚訝。她可是知道,上一世,這位趙氏安人,可是同她的丈夫歐陽詢一樣,對裴舒凡恨之入骨。為了把皇后、寧遠侯府和裴舒凡拉下馬來,這位趙氏安人也出了不少絕妙的主意呢……
如今是怎么回事?
皇貴妃右手撫著自己受傷的左手,輕笑一聲,道:“安人不必驚慌,起來回話吧。——聽說安人是關雎宮趙婕妤的娘家人,本宮就不懂了,放著這樣的親人不用,非要舍近求遠,安人是不是應該給本宮解解惑呢?”
見趙氏神情緊張,皇貴妃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先把趙氏的緊張心情緩解了,再慢慢套話。
聽見皇貴妃問起自己的遠房堂妹,趙氏果然沒那么緊張了,忙給皇貴妃解釋:“娘娘容稟,趙婕妤是臣婦的娘家遠房堂妹,跟臣婦的夫家無干的。且趙婕妤若不是入宮選秀,臣婦都不知道有這門親戚。不怕娘娘笑話,這個親戚,也是趙婕妤看得起臣婦,臣婦著實高攀了。”三言兩語,將歐陽家同趙婕妤劃清了界限,并且表示自己同趙婕妤也是遠到平日里都沒有走動過的親戚。
大齊朝的人都是聚族而居,幾代繁衍下來,遠親近族不可勝數。若是實在要攀親戚,如趙婕妤同趙氏這種關系,皇貴妃周氏都能攀上幾家。——跟真正的親戚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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