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司機上身穿了一件白棉布襯衫,雖然領子塌了下來,領口上也有油漬,但外面披了一件灰色咔嘰布中山裝,藍色勞動布褲子,軍綠色解放鞋,這身行頭應該是現在城市青年最時髦的打扮了。讓周晚晚注意的是,這身衣服一個補丁沒有,至少也得有七、八成新,他竟然很隨便地用來做工作服,一副臟了也不在乎的樣子,可見是很有些家底的。
果然,這個司機上來就問:“小孩兒,你這魚是活的嗎?有大的嗎?”
周晚晚笑,大客戶來了,人家不在乎價格,人家關心的是品質!
周陽趕緊把木桶上的草蓋拿開,讓司機看魚。這些魚周晚晚喂過兩次靈泉水了,就是為了讓它們保持最活躍的狀態。果然,周陽一掀開蓋子,里面的魚都翻起了水花,有兩條甚至蹦了起來,一條一蹦兩三尺高,嚇了司機一大跳。
“好家伙!真新鮮!”司機一看這魚就高興得露出了滿口大白牙,“個兒還不小!這些魚我都要了!”
周家三兄妹沒想到會這么順利,一下子就能全賣掉,興奮地彼此對視了一眼。
“我們這魚一共有三十五條,你真能都要嗎?”周陽覺得還是要確認一下。
“都要了!”司機又趴在木桶上看了看,被一條忽然翻身的魚撲騰了一臉水,他抹了一把臉,很肯定地說。
“你們賣多少錢一斤?”
周陽和周晨對視了一眼,他們也是打聽過的,據說干岔河改道前村里人農閑時也是打過魚賣的,但都不大,賣一毛的有,賣一毛五的也有,他們覺得自己的魚比較大,定了兩毛錢,但是要是實在不行,一毛八也是可以賣的。如果在天黑前還是賣不出去,一毛五也賣,總不能辛辛苦苦白抬來,一點錢都拿不到。
“叔叔,你要多少錢買?”周晚晚趕緊插話,可不能讓哥哥們把魚便宜賣了,那么辛苦地抬過來的,不說高價,也不能一毛兩毛就賣了。“我們的魚這么大,還新鮮,別處買不到的。”周晚晚忽閃著她長長的睫毛努力賣萌,大眼睛水汪汪地望著卡車司機。
卡車司機下車就直奔魚過來了,聽到問話才注意到被周陽抱在懷里的周晚晚,一看眼睛就有點不夠用了,這孩子長得,白白嫩嫩,五官精巧細致,大眼睛黑亮亮水潤潤,再加上那一頭軟乎乎的小卷毛,只是看著她,心就軟得一塌糊涂,大聲兒說話都怕嚇著她。
這個還沒結婚的小伙子,忽然就明白了為什么別人一說疼孩子,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是有這么一個小寶貝,軟乎乎、甜絲絲,可不是怕給含化了嘛!卡車司機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揉了揉周晚晚的小卷毛,“這小丫頭長的,這個稀罕人兒!”然后又去逗她:“你咋知道別處買不到?”
“這魚只有我哥哥能抓來,誰都抓不住!別處當然買不到。”周晚晚睜著她黑亮亮的大眼睛看卡車司機,“叔叔,你要多少錢買?”接著又垂下睫毛,嘟起玫瑰花一樣的小嘴巴,帶點小委屈地低聲說道:“我們賣魚給二哥攢學費。”
卡車司機被周晚晚這一套下來給徹底拿下,心都快要化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抱她,這幅小樣子,再配上白嫩嫩的小臉兒、軟乎乎的小卷毛,哎呀!誰忍心讓這樣的小女孩兒受一點委屈、有一點不高興呢?
卡車司機的手伸出來,周陽就后退一步躲開了,周晨配合默契地擋在周陽身前,“叔叔,你要多少錢買?”周晨沒有任何做生意的經驗,腦子卻聰明。他從周晚晚的問話中馬上明白過來,在不知道行情的情況下,不能自己喊價,得先聽對方給什么價,這樣才不會吃虧。
卡車司機的注意力還全在周晚晚身上,被周晨擋了一下,竟然上前一步還想去抱,周晚晚用胳膊抱住周陽的脖子,把小腦袋埋在大哥身上不起來了。
“叔叔,我妹妹膽子小,還怕生。”周陽提醒道,又后退了一步。他在家就和周晨商量好了,在外面是絕對不能放開妹妹,更不能給別人抱。今天寧可不賣魚也不能讓妹妹出任何差池。
卡車司機又看了幾眼周晚晚,發現小丫頭不肯抬頭了,才開始跟周晨講價,“說實話,你這魚要是在城里副食商店,少說也得五毛錢一斤,但在這條路上沒這個價,你知道吧?”
周晨點了點頭,沒說話,其實無論是城里副食商店的價格,還是路上的價格,他都不知道。多說多錯,所以他等卡車司機繼續說下去。
“你這魚,說小不小,說大呢,還真不夠上桌做大菜。我給你三毛五一斤,要是能再大點,我還能加點,這么大的,在這條路上,頂天也就這個價了。”卡車司機說得很誠懇。周晚晚在心里估計了一下,這話應該沒有多大水分。這些魚雖然難得,但還真是不夠大,在他們這個地方,做上檔次的席面,魚小于二斤是上不去桌子的。
周晨考慮了一下,回頭看周陽,周陽沖弟弟點了點頭。
“那就三毛五一斤吧。”周晨點頭答應了下來。這比他們預計的價格已經高出很多了,卡車司機說得也很誠懇,這個價可以了。
卡車司機利索地從車里拿出稱和一個大盆,開始稱魚,一見就是早有準備,看來沒少在路上買東西。
最后一稱,三十八斤三兩,三毛五一斤,一共十三塊四毛錢,卡車司機看了看忽閃著大眼睛看他掏錢的周晚晚,零頭抹掉的話就沒說出來,最后還給他們湊了個整數,給了十三塊五毛錢。
周晚晚笑瞇瞇地看著周晨把錢數了一邊,然后交給周陽,周陽又推給周晨,讓他揣好。
“叔叔,我們要是抓到大魚,你還要嗎?”周晚晚覺得這個司機不錯,爽快又誠實,可以發展成長期客戶。
“你給叔叔抱抱,你哥哥抓到多大的魚我都要!”卡車司機半真半假地向周晚晚伸出手。
周晨擠到卡車司機跟前拿木桶,剛剛好擋住他去抱妹妹的手,“叔叔,我們還能抓著魚,你都要?”
周晚晚又把腦袋埋周陽身上裝害羞,耳朵卻很認真地聽二哥跟卡車司機談生意。
“要!你有多少我都能要!要是比這個大,二斤以下的,給你四毛,二斤以上的給你五毛一斤!”卡車司機很爽快地答道,他們這些運輸公司的司機,走南闖北都有自己的一些渠道,可在這個物資極度匱乏又什么都要憑票購買的年代,手里有門路沒東西也是浪費。如果能長期收到魚,特別是大魚,無論是要疏通關系還是要賺點差價費,對他們來說都是非常好的事情。
當然,如果拿到黑市,能賣到正常價格的三五倍,那就能大賺一筆了。
“我每周一、三、五從興化到省城,都是差不多這個點兒路過楊樹溝,二、四、六從省城回興化,下午三點左右路過這,你們要是有魚,這兩個點兒在這等我就行。”卡車司機想了想,又補充:“你們要是有別的山貨啥地,拿來也行,我一定給你們個公道價。”
“謝謝叔叔。”周晨很有禮貌地道謝,也跟卡車司機交代自己的時間:“我們只在不能干活的時候去抓魚,一般都是下雨第二天下不了地才會過來,其它時間可能都不行。”
“行,你們有魚了在這等我就行,來了我就要!”雙方說定了,卡車司機就準備走了,走前又去逗周晚晚,“跟叔叔走吧,叔叔帶你做大卡車。”這個時代,做大卡車可是所有小孩子的夢想。
周晚晚笑瞇瞇地跟卡車司機招手,“叔叔再見!一路順風!”
卡車司機哈哈大笑,又要去摸周晚晚,看看兩個小男孩戒備的神情,摸摸鼻子又笑了,“再見!抓了魚就拿過來啊!”
直到卡車開走了,再也看不到影子了,周家三兄妹才松了口氣,相視而笑,眼睛里滿是興奮和喜悅。
三人翻過路邊的壕溝,穿過護路林,在一個小土包后面坐下。周晨拿出錢,先數了一遍,然后又給周陽數了一遍。十三塊五毛錢,一張十元的,印著全國人民大團結,是當時面額最大的紙幣,再加上三張一塊的,一張五毛的,這些錢在兩兄弟手里過了好幾遍。周陽數完把錢又交給了周晨,“你心細,你拿著,藏好了就行。”
周晨想了想,把錢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十元錢紙幣單獨抽出來貼身藏著,又拿出兩張一塊的放上衣兜里,剩下的一塊五毛放褲子兜里。放進去后又掏出來看看,再放進去,確認地拍了拍,才算放心。
十三塊五毛錢,對周家兄弟來說絕對是一筆巨款。現在周陽在生產隊掙二等工分,一天八個工分,能掙一毛六分錢左右,周晨掙三等工分,一天五個工分,才一毛錢。也就是說,兄弟倆加起來要干五十多天才能掙這些錢。而且,即使能賺到這些錢,他們也從來沒領過這么多錢,甚至生產隊里的很多人這么多年,辛辛苦苦干一年都沒拿回家過這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