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章反抗
“去吧,接回來你們一家子好好過日子,娘啥都不求,就是盼著你們都能有個家,有個知疼知熱的人,娘自個咋地都行……”說道最后,周老太太又抹起了眼淚。
這些天,她忽然化身為慈母,為了孩子可以忍辱負重,可以犧牲一切,讓幾個兒子感激涕零,緊緊圍繞在她周圍。
至于扣帽子、陪批斗、拿家里的錢補貼周紅香,幾個兒子早都忘了個干干凈凈,就是王鳳英想提起來,都被周家三個兒子憤怒的目光給嚇回去了。
周春喜抹了一把眼淚,叮囑徐春好好照顧周老太太,才戀戀不舍地接老婆孩子去了。接回來,一定得好好孝敬他娘,他們一家子都對不住他娘啊……
這天晚上,周陽把幾大串肉串拿給了周春亮,“爹,這是我們烤的,你吃吧。”
周春亮氣哼哼地一把搶過肉串,拿著去東屋給周老太太送去了。
今天他們在東屋都聞到了西屋烤肉的香味兒,可誰也不敢過來看看,更別說過來要了。有沈首長的那番話在,他們對這幾個孩子只能繞著走,是一點都不敢招惹。
周春亮當時是隱隱有著期待的,這幾個孩子雖然油鹽不進,可還是有一點孝心的,對別人怎么樣他不敢保證,對他這個爹還是顧著的。所以他一直等著他們叫他過去吃,或者送一些來東屋。
可是等到太陽落山,這幾個小畜生也沒動靜!跟他們那個死鬼媽一樣!吃獨食!白眼狼!
周陽看著周晨眼里的不解與疑問,低聲跟他解釋:“我知道給爹他自個也不能吃獨食,可不給我心不安……他咋地也是咱爹……”
周晨沒說話,低頭給妹妹脫棉襖。照顧她睡覺。
周晚晚也沒說話,大哥只要不對周春亮死心,就永遠得惦記著他。她什么都不說,只要大哥想,她就讓他去做。哪天他看明白了,她和二哥再想辦法安慰他。
臘月二十八,小張又來到了周家。送來了馬淑蘭連夜趕制的小衣服。隨著衣服一起送過來的還有沈首長給他們的一小籃子桔子。一桶鐵盒的餅干,一大包大白兔奶糖和足有兩三斤重的水果糖,還有一小袋大米。大米是馬淑蘭給的。說是讓給小囡囡熬大米粥喝。
這次只有小張一個人來的,送完東西就急匆匆地就走了。他還得去趟山里的訓練基地,仔細把送年貨的事給沈國棟說一下,要不他要是惦記著這事兒。說不定又得闖出啥禍來。
其實周家兄妹不知道的是,小張從周家出來。又去了一趟大隊書記鄭滿倉的家。
“老周家成分不好,按國家政策和大隊具體情況,該批斗批斗,該扣工分扣工分(這個時候的黑五類分子跟別人干一樣的活。拿的工分卻比別人少)。可李秀華留下的那三個孩子可憐,又小,通過人民群眾的教育。是完全可以變好的,我們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可也得具體情況具體對待。這三個孩子也不用大隊專門照顧,就是在孩子們上學、勞動這些事上給個機會,別耽誤了幾個好孩子。”小張認真地轉述完沈參謀長的話。
說完這些,小張又跟鄭滿倉閑話家常,天氣暖和了沈參謀長就會回屯子走走看看啦;沈參謀長關心家鄉的革命形勢,特意讓他來看看老周家的情況,對周老太太一干人嚴厲批判,對周陽幾個可以教育好的孩子要區別對待,不能搞一刀切啦;沈國棟從小不愛跟女孩玩兒,可就是看老周家那個小丫頭順眼,惦記得不得了,你說這事兒奇怪不奇怪?老首長也是真慣著這個孫子,說啥是啥,老首長都這么重視了,他們這些下面辦事的人哪敢有一點不盡心吶!
閑話了一陣,小張走了,鄭滿倉卻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轉著圈兒回想,他沒找過這幾個孩子的麻煩吧?沒有吧?應該沒有……
周晚晚穿上新衣裳,在炕上轉來轉去給兩個哥哥看。周陽和周晨百看不厭,咧著的嘴就沒合上過。
這衣服確實不錯,可也不至于這樣啊。
“二哥課文兒還沒背呢!大哥今天才教了我三個字兒!”周晚晚趕緊提正事兒,轉移兩個哥哥的注意力。
周陽兩人總算把心思拉回來一點,可剛學了一小會兒,周陽又跑題了,“得趕緊給咱囡囡整個圍脖兒,最好也是紅的,咱囡囡穿紅的真好看。”
“過完年,去供銷社看看,有紅色的毛線買點,趁響鈴姐還閑著,讓她給囡囡織一條,媽教過她織毛衣。”周晨馬上搭茬,一看他就沒認真背課文。
“我是紅孩兒嗎?”周晚晚無奈極了。就是她穿紅的好看,也不能啥都整成紅的吧?
“紅孩兒是誰?”
“就是,紅色的小孩兒!”周晚晚繃著小臉兒瞎扯。
“你可不就是紅色的小孩兒!”周晨抱起穿著一身紅新衣,越發顯得頭發黑亮皮膚白嫩的妹妹轉了一圈。
“二哥快點背課文去!我頭暈啊啊啊!”周晚晚被周晨拋上拋下,說話都斷斷續續不利索了。
1963年1月24,農歷臘月二十九,壬寅年除夕。
一大早,周晨就把兄妹三人打扮一新。
周陽和周晨穿的都是去年李秀華給做的的舊衣,但干凈整潔,沒有一絲破損。周晚晚還是昨天的那一套新衣裳,周晨給她編了兩個翹著尾巴的小辮子,頭發里還編進去兩股紅頭繩,再在她額頭正中點了一個紅點,襯著她雪白的皮膚和黑亮的大眼睛,喜慶極了。
今年這一年周晨兄弟倆都長了不少,特別是周陽,如一棵吸足了水分和養料的小樹,在陽光下茁壯成長,一年拔高了十多厘米。周晨也不錯。不止個子躥高了,精神頭也跟去年不可同日而語。去年餓得塌下去的雙頰有了肉,眼睛變得明亮瑩潤,再配上挺直的鼻梁秀氣的臉型,真真是一個如花美少年。
兄妹三人早就計劃好了,不跟周家人一起吃團圓飯,他們自己過年。他們以后永遠不會跟這些害死母親的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
如果周春亮愿意。可以跟他們一起過年。他們還是歡迎的,當然,這是周陽的愿望。
周陽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在出去跟周春亮商量這件事以后。周陽的情緒低落了好一會兒。
周晚晚和周晨當然知道大哥為什么不高興,可他們也沒辦法,只能找事情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周晨拿出準備給妹妹過元宵節糊燈籠的紅紙,為了讓大哥過個好年。提前掛幾天也沒什么。
兄妹三人開始糊燈籠。高粱桿做的架子,糊上三分錢兩張的紅紙。再簡陋不過,卻讓三個孩子玩兒的十分投入。
周晚晚前世大學學的是畫畫,畢業以后又做了幾年美術老師,在空間里生活那幾十年也沒放下過畫筆。在美術方面還是頗有造詣的,所以設計個燈籠就是小菜一碟。
周晚晚說樣子,周晨操作。周陽打下手,一會兒的功夫。一個小兔子燈籠就出爐了。
周晚晚又在上面畫了眼睛和尾巴,把雪花——周晨撿回來的跟班小白兔——和小兔子燈籠放在一起比比,都很可愛呀!
有了小兔子燈籠的成功經驗,兄妹幾個又做了南瓜燈、八角燈、荷花燈,倒是把最常見的圓燈籠給拉下了。
最后,窗前掛上了兩個圓形的大紅燈籠,小兔子燈籠擺在墻角陪雪花,兩個南瓜燈放在桌子上,八角燈放在箱子上,周晚晚拎著荷花燈不放手,就讓她拿著玩兒。
看著周陽嘴角滿足的笑意,周晨和周晚晚笑瞇瞇地對視一眼,心里也都是滿足和歡喜。
臨近傍晚,周春喜帶著李貴芝和周平,抱著周蘭回到了周家。
周老太太垂著三角眼一眼都沒看這母女三人,只是招呼周春喜到她待著的炕頭暖和著,言語殷殷,關切備至,儼然一位盼兒多時的慈母。
周春喜臉色蠟黃,嘴唇干裂,眼睛黯淡無神。他這些天疲勞過度,從周老太太被背回來開始,就開始低燒,可是家里亂成一團,根本不會有人看出他的異樣,甚至他自己都沒當回事兒,不就是身上沒勁兒、怕冷、嗜睡這些小毛病嗎,歇幾天就好了。
可是沒想到,昨天徒步走了三十里地來到東風鄉李貴芝娘家,他的身體一下就支撐不住了,差點就厥過去,后來就有點神志不清地打起了擺子。
李家人都嚇壞了,趕緊找來了衛生所的醫生,醫生也沒什么好辦法,只給他吃了兩片撲熱息痛,囑咐著多睡覺,多喝水,別著涼,條件允許的話多吃點好的。
周春喜今天上午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雖然沒昨天那么嚇人了,可身上還是一陣冷一陣熱地,全身肌肉酸疼,沒有一絲力氣。
李家大舅力勸他留在李家養病,他現在這樣,出去頂風冒雪地走三十里地,回家就得病重。
當然,李家大舅也是有自己的私心,他希望妹子和兩個外甥女能留在娘家好好過個年。他這段時間仔細聽周平說了周家的事,氣得這個老實漢子差點把炕捶出個窟窿。
妹子糊涂啊,咋不早回家找娘家人說。沒生兒子是對不起他周家,可她是個人,咋地也不能給周家這么糟蹋呀!
他讓周春喜來接人,也是存了勸他的心。老婆孩子才是自個的,總得顧著點。可李家大舅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周春喜就病倒了。
周春喜強撐著非回家不可。他娘還病在炕上呢,他不放心啊。
周春喜和周老太太親熱地坐在一起說話,完全忘了李貴芝母女三人。
李貴芝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怯怯地觀察著周家每一個人的表情。周平把周蘭放到炕上,又把母親拉到炕上坐著,剛要出去抱柴火燒炕,王鳳英從里屋沖出來就沖他們母女撲來。
周平抓起炕上的笤帚疙瘩,沖著王鳳英的腦袋就是狠狠地一下。
王鳳英的臉瞬間就是一個粗粗的大檁子,被掃到的眼睛瞬間就腫成一個大包,啥都看不見了,疼得她幾乎要在地上打滾。
“給我老實點,再敢欺負我娘,我就上公社,你信不信,我多說幾句話就能讓周娟這個破鞋在里頭死都沒地方死去!”
周平拿著笤帚疙瘩指著王鳳英,眼里冰冷一片。
王鳳英捂著臉愣在當地,一動不敢動。
周平用同樣的眼神把屋里的周家人掃了一遍,扔了笤帚疙瘩去抱柴火了。
周家的年夜飯是白面面片兒湯。
徐春不敢問躺在炕上哭的王鳳英,也不敢問陰沉著臉的周老太太,沈玉芬又一直躺在屋里養胎,只能去問從回來就忙著照顧嚇破膽的母親和生病的妹妹的周平。
“家里有白面,過年不吃還留著啥時候吃?”周平一指炕上裝糧食的大柜。
周紅英的眼睛一片赤紅。那白面是她的!她看誰敢吃!
周平直接上炕拿白面,一把塞到徐春手里,“有白面不吃留著干啥?”周平直視著周紅英,眼里滿滿的都是惡意和諷刺,“倉房里還有肉,也拿出來吃!咱們不吃留著給壞分子的‘狗崽子’吃啊?她敢吃嗎?”
“我撓死你!小*婊*子!我撕了你!”周紅英哭著就沖周平沖了過來。
周平這句“狗崽子”勾起了她最害怕的回憶。那天她去北大泡子玩兒,李國華帶著一幫半大小子就是這么說她的,屯子里的孩子都在旁邊哄笑,沒一個過來幫她的。
回家以后,她一直不敢說這件事,她也知道自從她娘被扣了壞分子的帽子,她以后的生活就會不一樣了。可她不敢面對,也許她不說,以后就不會這樣了呢?也許這就是個噩夢,她不提就過去了呢?
“再過來一步我抽死你!”周平早有準備,一個笤帚疙瘩被她攥在手里如關二爺手里的青龍偃月刀,威風凜凜地指著周紅英,“你現在就是個‘狗崽子’!我抽死你政府都不帶讓我償命地,不信你就試試!”
周紅英被周平嚇住了,愣愣地不敢上前,好半天才哇地哭出來。
“娘!娘!”周紅英只能回頭找周老太太求救。
周老太太一句話不說,只是拉著周春喜的手嗚嗚地哭。
“大丫!有你這么說話的嗎?那是你老姑,你咋這么沒大沒小!”周春喜強撐著從炕上支起身子,中氣不足地對周平嘶喊。
周平冷哼一聲,扔了笤帚疙瘩,拉了一把徐春,“走,做飯去!”
“你,膽子咋這么大……”徐春一邊和面,一邊輕聲問周平。
不知道徐春問的是周平逃婚的事,還是重挫王鳳英和周老太太母女的事。
周平手起刀落,哐當一聲將菜板上的豬骨頭砍成兩截,也沒問徐春說的膽子大是指她哪件事。
這兩個遭遇不同卻同樣命苦的女孩今天是第一次相遇,卻奇怪地能明白對方話里最深處的意思。
周平討厭不起來徐春,雖然她的身份是那么讓她排斥,可真見到了這個人,周平就討厭不起來了。
她們是真正的同病相憐。
“你應該都知道了,我不豁出去,就真的沒活路了。我娘和我妹子早晚也得給禍害死。”
周平的語氣平淡,手里的菜刀落下的卻一下比一下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