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來客棧的內院偏房里一通忙亂,眼瞅著有人鬧事,原本就不多的住客怕惹禍上身,紛紛跑到柜臺處退房,只讓那被人打青了一塊頭皮的掌柜的煩不勝煩,卻也無奈。好在那賭坊的莽漢收到銀子后也沒二話,只伸手將欠條隨意彈在東家臉上,冷笑了一聲就帶著一眾大漢瀟灑離去。只等他們走沒了影,那東家才苦巴著臉對虎子輕聲道:“劉少東家,擇日不如趕日,這就去衙門過檔子吧……”
虎子正想點頭應承,卻見白奉先暗中扯了把他的衣袖,一臉淡笑地接口道:“東家莫急,那一百多兩的欠條……您家不會就丟給少東家不管了吧?即便咱們少東家不為要債的事責難您,可也不能讓我們兩眼一抹黑呀!您看這……”聽他這么說,那東家想想也是自己理虧,只得吞吞吐吐輕聲道:“照說我也該是去幫著少東家把欠債都要回來,就是……唉……我若是能要回來也不須得去賭坊里受人下套了!少東家,想來你也清楚,這客棧原本并非三百兩能拿下……”
“但我們總也算救了急,不然您家今日便是將這客棧拱手讓給賭坊怕是也挨不過這關口吧?”白奉先眼見虎子面上閃過幾分心軟之色,忙將他堵在自己身后,意有所指地對那東家沉聲道“既然銀子已經給出去了,少東家也對友人簽了借條,這如何討要外債的事兒,您總得在去衙門辦理公文之前給個說法出來吧?”
“是這個理兒呀!東家,您可不好就這么丟手不管啊!”一直靜立在虎子和白奉先身后的劉娟兒適時幫腔開口道“若說今后這客棧的買賣咋做,那不用勞煩您費心思,但如今……這客棧也不可能在須臾之間變成酒樓,還有好些熟客或許會找上門來!另外還有八娘和九娘的小食買賣,她們可是交了半年的租子,咱也沒法子就把她們摘出去呀!若是一包鮮要繼續賣,咱們又咋能動工改建呢?”
劉娟兒指出的關鍵問題確實尖銳。盡數都是些令人為難的瑣事雜事。那東家聽出了一腦門子的汗,原本他以為這不過是個公子哥兒閑來無事想撒錢買下他的客棧來玩玩,卻沒想到連這劉家的小女兒都對商場上的種種頗有幾分見識!想來這劉大虎也絕非一個普通的紈绔子弟……
思及此,那東家只得翻翻眼皮擺出一副坦白的姿態。屈膝弓腰地接口道:“我給小姐說句實話吧!欠了咱們房費的有一多半都是南來北往的食糧貨商,這些商家多半是在商會里掛名的,烏支縣食糧商會的主持人便是盛蓬酒樓的東家,我……我地位卑微,拿著欠條去盛蓬酒樓也沒法得見東家的面……”
“這可稀奇,按說這水岸邊的尋來客棧,格局大不說,便是連房內的家私也比普通的小客棧強得多!東家為何卻說自己地位卑微?大家都是從商之人,只有店大店小之分,哪里還有地位貴賤之別?”虎子以為這東家想推拒麻煩。不免有些不耐煩,心道,我都讓奉先舍去臉面借銀子來替你壞債了,你咋還不幫著咱們把這些雜事兒給梳理清楚呢?!
沒等那東家開口接話,卻見掌柜的突然推門而入。一手捂在生疼的額頭上急聲道:“少東家莫氣,小姐莫怒,白客官莫要心急……聽我替東家啰嗦幾句!這尋來客棧原本是東家世代祖傳的家業,就東家的太祖公那一代,也不過是在是在水岸邊起了一排小木屋讓過路行商喝茶歇腳罷了!能形成今日的格局,究其緣由,還要算當年的圣主皇太后在未及笄入宮前行船路過。東家的祖父輩人奉上好茶好飯伺候,有這一段奇緣在,這才得太后娘娘日后封賞,建成了如今的格局!”
聽掌柜的這么說,劉娟兒一時都聽入了迷,打死她也沒想到這外表灰撲撲的尋來客棧居然還和皇宮里的貴人有牽連!虎子和白奉先也聽得津津有味。卻見那掌柜的話鋒一轉,唉聲嘆氣地接口道:“說句不怕天打雷劈的話,往后朝代更替,后宮易主,太后娘娘也郁郁而終……聽說臨終前都沒留下幾句遺言。皇宮里又有誰人還記得這小小烏支縣的尋來客棧?沒了貴人的名聲幫襯,落到東家這一代,那盛蓬酒樓的東家又慣會包庇那些拖欠房費的行商!唉……眼見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大勢已去,劉少東家,也望你看在咱們東家可憐的份上莫要為難他……”
“既然如此,那就這么著吧!”虎子突然上前一步邁到白奉先身前,擺擺手對那東家沉聲道“我無意為難,只得辛苦東家把那些欠條上的行商背景都數落給我聽,至于盛蓬酒樓那頭……我也遲早是要去打交道的,敢問他們東家到底是何方人士?為何極少有人聽說那東家的身后背景?也不知是哪路高門大戶?”
“這個……”那東家摸了摸后腦勺,一臉不安地垂頭接口道“對不住,我只知道那東家姓薛,本是江北道那頭的大戶,卻也不知為何要舉家遷來烏支縣開了這全縣城最大的盛蓬酒樓……不對,怕不是舉家遷過來的,聽說是在烏支縣靠西的僻靜處建了個消暑別院!這不,人人都在傳,說江北名將吳將軍全家要來烏支縣消暑,盛蓬酒樓將一力款待,或許也是世交吧!這么大的人物,比起來我可不是卑微么?怕是連人家的一根小尾指都比不上……”
那掌柜的見自己東家口無遮攔,忙疾步上前湊到他身邊拼命打眼色,恰好這一幕又被劉娟兒看在眼里,她在心中考慮了一番,突然抬頭對那東家嬌笑道:“我哥雖說是買下了客棧,但既然這是東家祖上的產業,這其中多少舊事牽連,未免咱們摸不著頭腦,不如就請東家留下來當個掌柜幫著咱們主主事吧!哥,你可得給人家開高薪啊!掌柜的,你可愿當咱們的賬房先生?”
聞言,虎子和白奉先雙雙抬頭瞪著劉娟兒,但他們沉心一想,又覺得這法子妙不可言。想來這尋來客棧這么多年來的舊賬爛賬怕是有一籮筐。若是打外面去尋個賬房回來,只怕是交賬的功夫都得花費一兩個月!還不如用這個現成的得力人來管賬,況且這還是個厚道的老實人呢!
聽劉娟兒一番話,那東家和掌柜的險些激動得落下淚來。掌柜的且不必說,畢竟是在客棧里當差幾十年的老人,若是被新東家掃地出門,那還當真是有割肉之痛!那東家就更驚喜了,他本就虧得一窮二白,可憐家中還有妻兒老小要養活,如今新東家肯請他來當大掌柜,至少還有一份月錢度日,豈不兩全?
不說掌柜的和東家是如何千恩萬謝地對虎子拜了又拜,只等他們雙雙邁出門去。一人去尋陳年舊賬來交代,一人去尋欠條來交代,兩人都匆匆走沒了影后,白奉先這才從衣袖里搜出那幅畫像,一臉探問地抖開在虎子面前。
“這……這是……”虎子揉了揉眼皮。定睛一看,頓時臉色大變,就跟被蛇咬到腳似地一跳三尺高!雙手緊緊接住白奉先的衣袖顫聲問:“這畫像是打哪兒來的?!這……瞧這眉眼,這相貌,莫非是……奉先!你說話呀!”劉娟兒被他哥狀似瘋癲的模樣嚇得倒抽一口涼氣,只呆呆地看著白奉先眨巴眼。
白奉先卻并未急著接話,而是抖開虎子的雙手先走到門邊將偏房的木門關緊。這才扭頭面向劉娟兒低聲道:“娟兒,不拘往后如何,還望你莫要吃心……你要相信大虎兄和你父母都已將你看成自己唯一掌上明珠……”
“莫非這真是……”虎子的模樣十分可怖,只見他五官扭曲成一團,兩眼一番就癱軟在地面上,一臉癡呆地喃喃自語道“她還活著?啊?啊?她果真還活著?這畫像上明明是十歲左右的年紀……這么多年了……莫非我那苦命的妹妹當真還活在人世……”聞言。劉娟兒如遭雷劈,就跟被人扎了一刀似地跳將起來沖到白奉先身邊,雙手奪過那副畫像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趟。
“大虎兄,茲事體大,你可千萬莫要看走了眼!”白奉先滿眼復雜地看著劉娟兒單弱的背影。揣著幾分揪心之痛踱步到虎子身側,伸手兜起他的胳膊低聲道“如今最心痛最為難的是你眼前的這個小娟兒,你就莫要再如此作態了……畢竟生養了這么多年,即便是要尋回親生的幼妹,也不好……”
白奉先話音未落,卻見劉娟兒突然轉過身,眉眼彎彎地輕笑道:“這下可好了!總算是把人給尋到了!也不枉費我這幾年貼給水哥的私房錢!對了,白哥哥,你這畫像是打哪兒來的呀?娟兒妹妹如今身在何處?咋會被人畫了個像呢?!嗨呀,別管這么多了!你快帶咱們去找人,娘若是知道了一準高興得不行!”
然而,身在北街口茶館中一個清靜偏房內的胡氏遠遠說不上有多高興。她淡淡地瞟了蔣氏和“劉娟兒”一眼,只將一壺甜甜的果子茶推到兩人面前,垂著眼皮冷聲道:“大嫂,說句真心話,你莫非是只有看著我們全家家破人亡才能甘心?這也不知是打哪兒聽了幾句閑言碎語,又不知是打哪兒踅摸來這個可憐的流浪小女,你們大房平白無故給咱們扣屎盆子也不是一遭兩遭的事了,可也別拿個苦命孩子來作伐呀!都是爹生娘養的,都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么不是?!”
“你說啥?!”蔣氏唾沫橫飛地跳將起來,伸手扯過那小女娃的衣袖擺在手里搖了又搖,點著她消瘦清白的小臉怒聲道“都這會子了,你當著我的面還敢不承認?!瞧瞧這眉眼,這相貌,這莫非不是和強子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呸!我還當你是個心軟心善的,原來也是個狠心的婆娘!為了一個不知哪兒尋來的小狐媚子,你連自己個的親生女兒都不認!我呸!”
卻見那一臉木訥的小姑娘被搖得頭發散亂也沒吭聲,只眼巴巴地盯著桌面上的果子茶和茶點,左右也忍不住腹中饑餓,干脆抖開蔣氏的手就朝一盤綠豆餅撲去,狼吞虎咽地塞了三個綠豆餅在嘴里,看得胡氏一臉唏噓。那蔣氏急得額發倒豎,雙手搬過小姑娘的肩頭拼命使眼色,卻見那小姑娘又不耐煩地抖開她的手,含含糊糊地對胡氏嘟囔道:“你當不當我娘我才不在乎,我又不是沒娘親!嬸子,你快告官把這個潑婦抓起來,是她擄走的我,又威脅我來訛你,我是餓得頭暈無力才沒法子應承了她!等我吃飽了,還想去尋我奶呢!誰稀罕裝別人女兒?”
“你……你……”蔣氏不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自己冒死從賊匪手中救出來的“劉娟兒”居然敢臨場反水!忙又舉起顫抖的手指,點著胡氏的面門怒聲道“你敢不認你女兒!我就敢回村子去嚷開,讓鄉親們都來評評理!你別以為自己就能有好果子吃!胡櫻桃,你這賤蹄子,這是誰給你的膽兒?!”
“我問心無愧,又何談有膽兒沒膽兒?”胡氏一臉憐惜地將另一盤五香干推到小姑娘面前,抬著下巴對蔣氏淡淡地接口道“若真是我自己的親生女兒,我莫非不認得?何須得大嫂趕過來拿捏逼迫?小女娃一天一個樣兒,你若說她長得像強子吧,那長得像的也多了!我還說我家娟兒的模樣隨我呢,大嫂可能撕擄清楚?如今你們大房全家一走大半年,突然領回個女娃兒說是我女兒,你當鄉親們都是傻的不成?你走之前拍著胸脯說你家大仁能進京城當大官!如今呢?大官在哪里?就這么灰頭土臉地回村,你說的話誰又能信?”
“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蔣氏氣得全身發抖,扯住那個小姑娘的發辮就想離座,卻見那個小姑娘疼得直皺眉頭,扭頭朝她手上狠狠一咬,嘴邊掛著點心渣高聲叫嚷道:“救命啊!!!有拍花子的擄人了!!!救命啊!!!快來人啊!!”
隨著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蔣氏嚇得六神無主,只得丟下那叫嚷不止的小姑娘,捂著生疼的手背垂著頭撞出門去。眼見蔣氏逃了個沒影,胡氏卻并未急著阻攔,反伸長胳膊扯住那小姑娘的衣袖,顫抖著雙唇輕聲問:“你……你當真不是我的娟兒么……娟兒……你莫不記得爹娘和你虎子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