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山莊一個里外裝飾一新的小小偏院中,五子和桂落拜了天地父母,最終一人扯著一段紅綢的兩端夫妻盈盈對拜,在滿屋子人的簇擁下笑著鬧著朝洞房而去。劉娟兒已滿十一歲,未免聽到太多后生們故意嚷嚷的葷話,也不好再跟去看撒帳踩炕。她心中藏著事,只想拉著虎子問話,卻見虎子早就被幾個長工慫恿著跟進洞房去了,一時也無奈,只好先抽身到外院里走走散散。
“娟兒……”白奉先突然從院門外冒出頭來,招手對劉娟兒輕聲道“快來……你母親已經扶著你外祖父過來了,宋家姑娘一定要等著你!”見狀,劉娟兒一臉嘀咕地湊了過去,剛要張嘴問話,卻猛然想到什么,一拍自己的額頭急聲道:“我咋把這茬給忘了?!嗨呀,該死該死!恩……呸呸呸,今兒不能說死!白哥哥,姜沫和艾花姐姐在哪兒拜堂?”
白奉先隨意朝某處指了指,兩人匆匆邁出院門,順著院墻繞了半圈,躲躲閃閃地來到緊鄰的一個更小的雜院里,這個雜院卻是半點生氣也無,院內草木萋萋,四處都散亂地放著些破爛的舊物,只看得劉娟兒一陣心疼。待她在白奉先的引領下匆匆跑進雜院中低矮的小房間內,那份心疼的感覺不由得越來越劇烈!
一進門,只見屋中四處空空如也,唯有左右墻壁上安置著兩個扎眼的燭臺,燭臺上的紅燭正閃爍著微弱的火光。正中的位置擺著一個太師椅,胡阿滿正一臉慈祥地端坐其中,身邊候著臉色略有些蒼白的胡氏。胡氏絕然是有些累了,卻撐著滿臉笑容,一臉柔和地看著跪在面前的兩個人影。聽到腳步聲,頭上蓋著喜帕的宋艾花悠悠一回頭,含含糊糊地低聲問:“可是小姐和白先生回來了?”
“是我!我來了!”劉娟兒癟了癟嘴,疾步沖到宋艾花身邊伸手扶在她單弱的肩頭上“艾花姐姐。我都糊涂了,忘了今兒也是你們的大喜日子!等拜了堂,你就是姜沫名正言順的妻,往后可要好好過日子呀!”聞言。宋艾花突然伏地身子,用大紅色的衣袖堵在下顎上嚶嚶低泣道:“都是托了小姐的福,若是沒有小姐,我這輩子也不敢妄想同姜郎拜堂……嗚嗚嗚……”
往常這個時候,姜沫必定會拿話諷刺,卻見他只是一聲不吭地扯著手中紅綢,歪眉斜眼的丑臉上竟也漫著幾分動容之態。劉娟兒一邊安撫地拍著宋艾花的肩膀一邊好奇地瞅著姜沫,卻見他飛快地抬起頭對自己拱了拱手,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可謂千言萬語都在無言中。劉娟兒鼻子一酸。輕輕松開宋艾花的肩頭對自己面前的胡阿滿嬌笑道:“姥爺,今兒就讓你徒弟和徒弟媳婦拜你做親長!”
“噯!小娟兒真懂事!你和你娘也算是有心了,我竟不知這兩個孩子心里這么苦,沒名沒份地處了這么長時間!唉……早該辦了!姜小子,以后你記得莫要欺負你媳婦。好生同她過日子,我定將噓蛇的所有功法都傳給你!”胡阿滿激動得臉上皺紋一抖一抖,胡氏忙在他背上摸拍了兩把,抬起下巴輕聲笑道:“開始拜堂吧!奉先,還須得麻煩你一遭!”
白奉先一臉無奈地走到姜沫身側,清了清嗓門,高聲嚷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話音未落,卻見虎子滿頭大汗地沖了進來,還未走到眾人面前就將雙手一揚,只見漫天漫地的鮮紅色紙花如蝴蝶一般翩翩飛舞。劉娟兒“呀”了一聲,拍拍小手歡笑道:“真美!哥,你還有這份心思呀?!”
虎子撒過紙花后。摸了把頭上的汗珠,疾步走到白奉先身側對站起身來的一對新人抱歉道:“好在我趕上了最后一程,那邊鬧著不放我走!姜沫,我給你們安排的院子在西側那邊,不過咱們得繞著小路走。免得外來的客人都不知道誰是今兒的新郎新娘了!走吧!我來帶路!”
“不必!少東家今日算是十分給臉了!這恩情我姜沫一輩子銘記在心!”姜沫突然放開扎著大紅布花的紅綢,幾步湊到虎子面前深深一拜,待他抬起頭來,劉娟兒見他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笑意,竟恢復了幾分毀容前的神采飛揚。姜沫笑了笑,又從衣襟內搜出一張黃紙,恭恭敬敬地雙手呈在虎子面前。
“這是……”虎子一臉訝然地將黃紙接到手中抖開,凝神一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這……這莫非是……姜沫!這是你的?……”劉娟兒好奇地湊頭過去一看,也驚訝地張大了嘴,伸手點著紙面上的一個人名低聲道:“蔣源目……這?姜沫,這莫非是你的原名?!你這是做啥呀?!這是一張契紙不?”
“是,這就是我姜沫的身契!雖然族人不認,但我卻永遠忘不了身為蔣源目時受過的苦難,那一段不堪往事不值得一提,但若要跟你們劉家簽死契,卻也不能不用這正兒八經的真名!少東家既受了我一拜,便請師傅當個保人,你我畫押簽契,主仆永生,不知少東家可否嫌棄?”
眼見姜沫雙目炯炯地看著虎子,嘴里一字一頓,好不猶豫地說要定下這終身死契,劉娟兒終于忍不住激動得熱淚長流,胡氏和胡阿滿也是一臉唏噓,胡氏面帶幾分擔憂地輕聲問:“這么著,你老家的族人以后不會來尋你的麻煩吧?雖說你們須得長年累月呆在這山莊里,但總也有透出消息的時候……”
“娘子,咱們不怕!即便是我娘家的人聽到了信來鬧事,又能奈我何?”宋艾花突然猛地掀開喜帕,一臉絕然地對胡氏輕聲道“往后我們低調行事,即便是有麻煩上門,咱們也絕對不會拖累了東家!我生是姜郎的人,死是姜郎的鬼,我們好不容易才能拜堂成親,再也沒有個讓旁人從從中作梗的道理!”
“好!有骨氣!”胡阿滿紅光滿面地一拍大腿,摸著下巴上的胡須連聲道“我徒兒媳婦果然也是個剛強的!這事兒就這么定了!虎子,你們這就畫押,趕明兒我讓強子也來添上一筆!”聞言。劉娟兒也跟著點頭不迭,伸手扶住虎子的胳膊搖了搖,擺出一臉期盼的模樣。
虎子沉默了片刻,臉上突然一笑。偏偏頭對白奉先打趣道:“我咋忘了,你這個騎射先生都不曾跟咱們家簽契呢!白得了那么多俸祿,還不吐出來?!”他這話一鬧,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了聲,白奉先尤其笑得厲害,狠狠拍著虎子的肩頭連聲道:“好小氣的東家,往后還不知要給姜沫算多少月錢呢!別讓人家連養家糊口的錢都賺不到手中!”
“我怕個甚?”姜沫嬉皮笑臉地將手指伸進嘴里用力一咬,當即便咬破了食指,搶上前來借著虎子的手狠狠在紙頁上點了一道手印!見他毫不猶豫,虎子也不甘示弱。正準備咬破手指,突然想到什么,一臉詭笑地摸出自己的荷包倒了幾塊紅糖扔在嘴里嚼了嚼,而后又用食指沾著化開紅糖水點上了手印。
“你莫拿眼瞅我!娟兒說過,這糖啊。是最不容易損毀消散的物兒,可不比你這血沾的手印要強上許多?!”虎子見姜沫目瞪口呆地盯著他,忙擺擺手連聲道“你這會子可是我家工人了啊,不許忤逆!走,趁著吉時快入洞房!”
眼見姜沫和宋艾花在虎子的指引下走沒了影,胡氏也扶著胡阿滿朝主院疾步而去。劉娟兒和白奉先落后一步,一邊走一邊低聲交談。劉娟兒抹了把濕潤的眼角。垂著頭對白奉先輕聲勸道:“沒想到姜沫看起來是個不靠譜的,卻如此重情重義,唉……白哥哥,你也別難受了!卞斗哥哥留給你的血書雖然咱們都猜不透意思,但是,我覺得他一定不會背叛你的!我相信他只是有難言之隱!”
“不拘如何。他到底也是恨透了白家……”白奉先扯了扯嘴角,聲音沉重地接口道“我那日在盛蓬酒樓見到京城名廚胡永輝,也不知他來是何目的,但我覺得盛蓬酒樓并非真心要款待吳將軍全家人,怕是其中還有那位衛將軍在作梗!娟兒。大虎兄不是說擇日要帶著武家的姑娘去見吳將軍的二夫人么?我想跟著去一趟,總得讓他們有幾分防備之心才好。”
“這事呀……唉……最近事太多,我一想起來就腦仁疼!”劉娟兒嘆了口氣,皺著小臉接口道“原本我也該去幫著勸梅花姐姐兩句,你也知道她那個娘……若是聽說我哥要帶著她閨女去見貴人,還不知要咋鬧呢!對了,白哥哥,今兒咱們的喜宴可是有些不同尋常,你呆會子也跟到廚房里去瞧瞧吧!”
“有何處不同尋常?”白奉先挑了挑眉,一臉意外地輕聲問“我聽大虎兄說,這回的喜宴不想勞煩你和你母親動手,是打外邊請來的幾個大廚,莫非這其中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娟兒,既然遲早要被我看到,不如你先提點兩句?”
“嘿嘿!”劉娟兒順手在墻壁上折了一朵喇叭花,插在自己耳邊抬頭笑道“得了,我也不跟你賣關子了!其實這回請來的大廚,都是夏伯親自到舵口那頭宣揚招來的人,南邊北邊的都有!一共招來了四個人呢!這是夏叔的注意,他說借著這個契機,好給咱們酒樓選出掌勺的大師傅來!可不是一石二鳥么?!”
聞言,白奉先眼前一亮,摸著下巴連聲道:“果然是一條妙計!不過……你們當真打算就這么開業?盛蓬酒樓在吳將軍到訪后定要準備開門迎客了,這可是正面迎擊啊,他們那個東家心思深重,這里里外外的打點可不能不廢工夫!”
劉娟兒連連點頭,展著一臉燦爛的笑容連聲道:“咱們不怕!我哥都說了,吳將軍還沒到烏支縣,吳二夫人都已經擱咱們酒樓里住著了!可見咱們是先沾了貴人喜氣呢!再說了,咱們酒樓若是開起來,規模雖然不比盛蓬酒樓小,但又沒跟他們搶地盤,他們還不至于弄些陰損的招數來對付咱們吧?!”
“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下回再進縣,我須得拜托武家姑娘朝吳二夫人打聽打聽那個薛姓之人的背景,這事大虎兄不方便開口,女人家倒是容易!娟兒,你不論如何也得設法讓武姑娘跟過去!”
“你這么一說還真是……”劉娟兒一臉嚴肅地點點頭,正要開口再說兩句,卻見虎子從身后疾步飛奔而來,遠遠地就對兩人招手道:“大廚們怕是已經在大廚房里候著了!咱們就去隔壁的食材庫里躲著看,娘還要引著過來幫忙的人,娟兒,你呆會子可要瞧好了!哥還得抽空去送喜餅呢!”
估摸過了兩柱香的功夫,等著吃喜宴的眾人已經涌出了洞房,紛紛由丫鬟們引著朝主院疾步而去。主院里放了八個大圓桌,按照近日前來的人頭,一桌十來人正好能坐下。不過劉樹強沒想到,竟有些村民不辭辛勞爬上山莊來上趕著要吃喜酒,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只好跳著腳飛奔而去,繞了兩大圈才找到胡氏一番商議,胡氏一時半刻也沒法子,只好定下了改擺流水宴的章程。
流水宴?這就更考驗大廚們的功力了!劉娟兒揣著心思正要躲進食材庫里,卻見斜刺里撲過來一個嬌小的人影,穿戴一身新的豆芽兒摟著劉娟兒的胳膊連聲笑道:“娟兒姐姐你咋不請我來吃喜酒?!嘿嘿,我和爹娘不請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