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回梅市了。
一大早,葉梧桐吃了酒釀湯圓,意味著這一年圓圓滿滿。
由慶縣到梅市的公共汽車早上七點出發。
跟葉家三人同行的還是五舅奶奶,她是上桃村嫁出去的,這會兒是回娘家來探探親,還有就是芫表姑。
芫表姑跟母親一般大小,她是三姨奶奶的二女兒,嫁在李村,就是虞東南和李虹所在的李村。這是回鄉探完了親回來。
車從慶縣出發,先到上桃村,再到李村,最后到梅市。
“今年,長生沒有回家過年啊?”葉梧桐坐在前排,聽得后排五舅奶奶跟芫表姑聊天。
“沒,說是趕工期。”芫表姑低聲的道。
“長生做什么工作?”奶奶坐在最里面靠窗邊,這時也回頭問了一句。
“我們村的虞建國在南方攬工程,村里許多人都跟著他都南方打工去了,去年長生也跟著他去了。”
虞建國這兩年在南方混的風聲水起,連帶著村里人也跟著出去不少。
“虞建國?是東南他爸,跟桂芬離婚的那個吧?”聽得虞建國的名字,爺爺也回頭問。畢竟是梧桐大院的人,這說到就問一句。
“是的。”芫表姑點點頭。
“哎喲,虞建國自從去了南方可變多了。”奶奶嘀咕了句。身子歪靠在窗邊,爺爺看著奶奶的頭磕著窗玻璃,便拿了一塊棉墊子墊在窗邊上奶奶靠著。
奶奶回頭笑了笑,那眼眉竟是跟小女孩一樣有些羞澀。
奶奶這一生或許有太多的不幸,但奶奶有爺爺,又比太多的人幸運。
葉梧桐也窩在坐位上瞇著。葉梧桐昨晚又是一夜沒睡好,來時是感懷父親,這去時卻是有些迫不急待的想家了,也不過短短十數日,每夜夢里,葉梧桐都能夢到梧桐里那高高的梧桐樹。
前世真不曉得如何能在京城堅持那么些年。
“那他過年沒回來,過年前寄錢回來了嗎?”耳邊聽得五舅奶奶繼續問。
“寄了。寄了一千塊錢。還給我寄了一件羊毛衫,說是外貿商品,咱們內地買不到的。”芫表姑的聲音帶著一絲喜悅。
“寄了錢就好。說明這男人還掂記著家里。”五舅奶奶說。
“可不是,五舅媽,你說吧,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這沒錢。家里日子過不去,夫妻要吵架。然后這努力掙錢了,可男人走的遠了,這心里又不安了,年前長生寫信說不回來了。我這心里就一直不順呢,別的不說,就說虞建國吧。當年他能討個城里人做老婆,村里的男人哪個不羨慕。可沒成想,往南方這一跑,這家就到頭了……”
芫表姑說著,村里許多人家的男人跟著虞建國去了南方,錢是賺了,可家里的女人那心反而更不安了。
畢竟虞建國前車之鑒在前。
“這種事情啊,還是看人的,王解放你是知道的,那也是一個見過世面,敢闖的男人,可人家有沒有象虞建國那樣?沒有,守著個癱子一過十年,不離不棄的,如今老婆走了一年了,人還掂記著呢,都沒再娶,可見這世上男人不盡相同,你家長生還記得給你寄羊毛衫,也是個心里有你的,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
“那倒是,這寄錢回來的多,可給自家老婆寄衣服的就只是我家長生了。”芫表姑有些自得的表情。
葉梧桐聽著后座兩人的細語,想著那日她急匆匆的沖進母親店里,讓母親給她找一個叔叔,她因為一門心思想著母親,并沒注意到別人,鬧了一個笑話,母親那尷尬喲,嘿嘿。
正如五舅奶奶所說,世間男人并不相同,有虞建國那樣的,亦有王解放那樣的,還有如父親那樣的。
說話間,車子到了上桃村,五舅奶奶下車了。
上桃村跟李村之間只有十八里路,沒一會兒,車子便又到了李村。芫表姑也下了車,葉梧桐等人在車上跟她揮手道別。
葉梧桐突然就想起了那句話,人生就象是一趟旅程,而誰是那個陪你走到最后終點的人?
“以后有空到市里來玩。”奶奶探出頭,沖著芫表姑喊,葉梧桐也探出腦袋朝著芫表姑揮手。
“嗨,葉梧桐,回市里啊?”一道帶著一些變聲的粗嗓門傳來。
車邊,虞東南坐在一輛嶄新的大三輪車上,三輪車后也是嶄新的車棚。此里,車上人已坐滿。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這廝談女朋友了,再加上又賣了新車,此時說話咧著嘴,瞇著眼,陽光的沒邊了。
“嘿,虞東南,這新三輪都開上,發財了啊,哪天請客吃田螺。”葉梧桐笑咪咪的道。
“沒問題。”虞東南咧著嘴,笑的有些飛揚。
“嗨,小師傅,人坐滿了,可以走了啊。”此時,三輪車里的客人叫道。
“好咧,出發。葉梧桐我這邊先走了啊。”虞東南揮手,然后發動了三輪車。他也得加快速度,要是讓公共汽車走在前面,那前面的客人就被公共汽了車拉光了。
“嗯,再見。”葉梧桐也擺手,陽光有些逆眼,葉梧桐瞇著眼看著三輪車起動。
“小心。”車子剛起動,就看一個女人瘋了似的沖向三輪車,葉梧桐大叫出聲。
虞東南反應也快,車頭往邊上一打,然后一個緊急剎車,把車停住了,只是那女人卻仍不管不顧的撲在車頭上,一手還死死的揪住虞東南,然后整個人倒癱倒在地上似的耍賴:“撞死人了,撞死人了……”
立時的,一幫人就將虞東南的車子圍住不讓走了。
葉梧桐在車上兩眼直瞪著,這女人這不是故意訛人嗎?只是演技太差了,誰都看得出她之前她故意沖到三輪車前的的。
“大慶嬸兒,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這么害我。你真要缺錢花你跟我說一聲啊,我虞東南不是小氣的。”虞東南這會兒瞪著眼沖著那中年婦女吼。
這一年來,他一直在鄉下跑,什么樣的人都見多了,之前跑這線路,幾個賴子還想訛他錢呢,這處小技量都是玩的不玩的。
“你撞了人還敢不認。跟你老子一樣不是東西。我跟你拼了。今天你要么把我撞死,要么給把車給我留下。”圍著的人起哄著。
那叫大慶嬸這會兒一骨碌的站起來,兩眼赤紅。神情瘋狂,整個人趴在那拖拉機的車頭上。
“你們……你們還講不講理了。”虞東南氣的全身發抖。
“下車看看,這太沒理了。”爺爺奶奶看不過眼了,這太不講道理了。
“嗯。”葉梧桐也沉著臉。這種事情見著了,就不能不說話。
葉梧桐自也扶著奶奶下了車。想著一會兒派出所的同志來,他們也可做個見證。
那邊芫表姑并沒走遠,這會兒也圍了過來,跟葉家三人站一起。
“什么硬賴。大慶還躺在醫院里呢,總之今兒個事情就擺在這里,父債子償。虞建國要是不給我個交待,你這拖拉機就別想要了……”圍著的人道。
葉梧桐聽著這話。心里嘀咕了,怎么又跟虞建國扯上了?
“大慶嫂子這是怎么了?這不是在訛人家東南小子嗎?東南一個小子做點事情不容易。”芫表姑朝著邊上一個熟人問。
“哎喲,是長生嫂呀,你從娘家回來了?出事了,虞建國那工地塌了一面墻,壓傷了好幾個工人呢,村里都鬧翻天了……”
“那我家長生呢?”一聽這話,芫表姑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長生也在虞建國的工地上做事。
葉梧桐心里也格登一下,前世,她在小舅舅的工地上幫過工,知道工地上最易出事故。而這些年,剛剛開始發展,人們的心總是有天高,但做事并沒有太多的章法,安全意識也差,那事故比后來更多。
“長生沒事,他運氣好,墻塌的時候他正好進工棚喝水去了,沒遇上,昨天回來的,他之前還在跟大家說這事了,后來鎮里來人找他了解情況,他就到鎮里去了。這一次傷了七八個呢,大慶被砸壞了腰,搞不好就要癱了……”那人道。
這時遠處一隊人急匆匆的過來,那人又指著道:“你家長生帶著人過來了。”
“長生,你沒事吧?”芫表姑沖上前,拉著邊上一個中年的精瘦男子問。葉梧桐看著,那應該就是長生姑父。
“我還好,沒事,不過這回事大了。”李長生壓低了聲音回著。
“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兒就好。”芫表姑長出了一口氣,拉著他過來給爺爺奶奶和葉梧桐介紹。
葉家這邊見長生姑父沒事,也長松了口氣。
同長生姑父一起過來的顯然是鎮里和派出所的人,葉梧桐一眼看到人群里鄧倩倩的大伯。
李村屬于雙峰鎮,鄧倩倩大伯就是雙峰鎮派出所的所長。
“鄧所長啊,這到底怎么回事啊?虞建國工地出事了,那找虞建國就是了,怎么能算計人家東南小子呢,這孩子已經夠不容易的了,這事兒我們可是看得真真的,那位大嫂是自個兒往東南的車子上撞的。”爺爺沖著鄧大伯道。
“唉,前段時間不是海南建省嗎,虞建國又看中了海南的開發市場,年前的時候,他把現在深圳的工程轉包給了他現在的老婆姨夫,然后虞建國兩口子就跑海南去開發市場了。
因為深圳那邊工程還需要工人,而海南那邊還是個空殼,因此大慶他們就暫時還跟著虞建國那個老婆姨夫干事兒,可沒成想這就出事了,虞建國那個老婆姨夫不是個東西,一看事情大了就跑了,大家根本找不著人。最后自然找虞建國。可虞建國認為這工程他已經轉包,不歸他管,這事故的后果應該由他姥婆姨夫那邊承擔,于是虞建國就為受傷的工人付了第一筆醫藥費后就撒手不管這事了。
現在受傷的工人還躺在醫院里,后續治療怎么辦?還有應有的賠償怎么辦?這些事情全沒個著落,那位嫂子男人叫李大慶,這回傷的挺重。一個不好怕是要癱了,家里還有一個長年病著的老娘了,膝下又有四個孩子,這要是真癱了,以后一家人的日子可就沒法過了。”鄧大伯搖頭道。
這事兒對于鎮里和派出所來說也是一件大事,解決不好說不定要出亂子的。
這時幾個派出所的民警已問好了事情,這事情就是明擺著的。怎么回事大家心里清楚。
這邊虞東南吼著:“我爸早跟我媽離婚了。我爸也早就沒有我這個兒子了,我爸工地上出事兒,你們找他去啊。要拖我的拖拉機?你們好意思嗎?”
“那我們怎么辦?家里老小等著吃飯,孩子等著上學,現在家里的頂梁住就倒在醫院里沒人管,你說我們該怎么辦?你大慶叔要是癱了。我一家老小還怎么活?你告訴我,要怎么活?”那大慶嫂這時整個人癱在地上。嚎啕大哭。
虞東南看著大慶嫂,小時候,大慶叔還帶他下河摸過魚,大慶嫂給他炸過魚。此時見大慶嫂跟瘋了似的嚎著,那是一種天塌下來的悲傷和惶恐。
虞東南緊緊的握著拳頭,默然無語。
“大慶嫂。出了這事,政府肯定要管的。你先別急,再怎么也不能訛人,那是犯法的。再說了,剛才是東南小子反應快,他要是反應慢了,真要撞了你,那他可是沒責任的,可你一家老小怎么辦,那不就成了雪上加霜了。”這邊鄧家大伯上前勸著,又讓人將大慶嫂扶走。
“大慶……大慶啊……”大慶嫂呼天搶地。
虞東南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鄧家大伯上前拍了拍虞東南的肩:“東南,把車停到派出所去,這段時間你也別開車了,回市里去。這回這事情傷了七八個人,牽涉到七八戶人家了,農村的事情你知道的,牽到一戶人那都不是一戶人家的事情,他們的親戚都會跟著跳出來,象大慶嫂今天這樣的事情才剛開始,你別頂著了,一個小孩頂不過的,你先歇一陣子,等你爸那邊事情解決了,你要開再開,車子我幫你看著。”鄧大伯沖著虞東南道。
葉梧桐也明白,這個時候,虞東南是真沒法開這三輪車了。
虞東南還是沒有說話,他垂著眼斂,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是擺在腿邊的手緊緊的握著拳頭,好一會兒他松開了拳頭,轉身朝一邊的汽車站奔去。
“我打個電話。”虞東南拍了十塊錢在桌上,就拔起了電話。
“爸,人是你帶出去的,你不該安全把別人帶回來嗎?你這樣你還想不想回家了?”
“兒子,爸也沒辦法,這事全是你阿姨的妹夫弄的,爸不能為別人馱債吧。爸也想把人好好的送回來,可爸把錢全投在海南了,這身邊真的沒錢哪,你幫爸跟大家伙兒說說,一年,只要一年,爸把工程一交了,到時爸給他們治病,爸還可以帶大家繼續發財!”
虞東南重重的把電話扣上。
“鄧大伯,我的拖拉機交給你們了,誰家不湊手就賣了抵吧。”虞東南眼神深沉的道。
“這孩子,你別急,鎮里正要安排人出面了,這事兒不關你的事。”鄧大伯搖搖頭道,虞建國啊虞建國,你欠你兒子的。
虞東南擺擺手:“無所謂了,各位,不好意思,車子不能走了,正好公共汽車還沒走,大叫坐汽車走吧,我這里把錢退給大家,剛才讓大家受驚了。”
隨后虞東南一腳架在三輪車上,從袋子里數錢,一個一個的退著錢。陽光自他背后映射過來,在地上留下長長的身影。
今天老爸出院了,我再調整一下,明天的更新還是在下午5點,后天大概就能恢復朝八晚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