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夭從來不知道,離別是一件這么百轉千回的事情。
前世她沒有機會體驗,因為沒什么感情。
那時候每一次寧王出征,她最多就是吃幾天素,抄抄經書,盡一下為人妻子的責任,糊弄糊弄也就罷了。
可這一世不同,她掏心掏肺愛過這個人,所以不愿接受生離。
然而挽留的話,要怎么開口呢?
一方面覺得自己現在沒有立場,也沒有身份去勸。
另一方面又覺得這可能是他平生志向所在,不該去勸。
她知道二人已無瓜葛,但感情向來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
“非去不可嗎?”陸夭的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隨著風融進了雪里。
寧王依然沒有回答,他伸手把落在陸夭頭上的雪花拂下去,順勢將她散落的碎發別到耳后。
“那日我午時才動身,你有足足三日可以猶豫。”
陸夭抬頭看他,一字一頓。
“雄關漫道無所懼,不破北疆誓不還?”
寧王心頭一震,這是他17歲出征時隨口說的豪言壯語,距離這么多年,陸小夭居然知道!
“我很早之前就說過,那日你得勝回朝的時候,我在。”
但她沒有說出口的是,那年他披掛出征的時候,她也在。
大楚最驚才絕艷的少年戰神,彼時不過是個剛束發沒兩年的孩子,作為副將跟在宋老將軍身后。
他的豪言壯語被旁人認為是不知天高地厚,可陸夭卻記住了,少年眼神篤定,讓她莫名信服。
及至后來大勝而歸,所有人都對長安街打馬而過的少年寧王贊不絕口,唯獨陸夭有種“看吧,我早知道”的欣慰。
時過境遷,她成了他的妻,占了多少女子艷羨不已的位置。
“此次出征,你有幾成把握能贏?”
“你猜?”
戰場上刀槍無眼,戰況瞬息萬變,她怎么可能猜得出?
那一瞬間,陸夭心中千頭萬緒,竟說不上話來。
“三日后你來送行,我告訴你答案。”
寧王不待她回答,將一包東西塞進她手里,然后轉身幾個起落,身影迅速沒入雪里。
陸夭愣怔半天,輕輕打開紙包,是一袋還冒著熱氣的糖炒栗子。
接下來這三日并不好過。
當她不知道第幾次弄錯調配的藥之后,陸夭終于承認,這件事確實在影響她的生活。
“擔心就去找他啊,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誰家夫妻還不鬧別扭呢?”謝文茵擔心地看她,“你知道你現在這樣子看起來像個游魂嗎?”
“我們倆之間的問題比較復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陸夭放下手中的藥方,既然無法集中注意力,索性不配了。
“有什么復雜的,不就是三哥吃司云麓的醋,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嘛。”謝文茵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驚叫起來,“難不成你還真能喜歡司云麓不成?”
陸夭忍不住扶額,你們謝家人腦回路都這么神奇嗎?
“既然不是,就給他個機會唄。”謝文茵繼續鼓吹,“北疆之行兇險異常,之前大楚已經被對方連下兩座城池了,薛家上下都不希望三哥以身犯險。”
陸夭何嘗不知道。
前世北疆借助天時地利,將大楚邊境十多個小城悉數收入囊中,啟獻帝派去的大將節節敗退,寧王臨危受命,這才一一收復失地,他因為那場仗差點丟了性命。
“三嫂,你再去勸勸他吧。”謝文茵慫恿著,“三哥肯定聽你的。”
陸夭眼前浮現那年鮮衣怒馬少年郎出征的情景,她笑了笑,很輕很輕搖了搖頭。
她不想攔著他意氣風發。
謝文茵也知道很難勸動她,于是換了個問題。
“那你會去送三哥吧?”
陸夭看了看手里一塌糊涂的藥,未置可否。
寧王出征那天是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啟獻帝親自送他到城外。
“別逞能,別輕易涉險,若實在不敵就撤。大楚沒什么輸不起,千萬別拿自己的命來賭。”
“我死了,太子上位不是就沒有阻礙了嗎?”寧王表情平靜說著戳心之語,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呸呸呸,出征當日也沒點忌諱!”啟獻帝一臉惶急,“你總是把人想得太壞,不管你信不信,朕從來沒想過因為太子的事,要對你怎么樣。”
寧王看著絮絮叨叨的啟獻帝,終于露出兩分不耐的神色。
“說完了嗎?要是說完了,皇兄請回吧!”
啟獻帝剛要發作,忽然意識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看向目光游移的寧王,忽然福至心靈,想也不想直接脫口而出。
“你在等人?”
寧王從來沒有這么一刻像現在這樣,希望啟獻帝閉嘴。
啟獻帝立刻明白過來。
“陸姑娘沒來?”
他故意管陸夭叫陸姑娘,果不其然看見寧王變了臉色。
“她現在還是寧王妃。”
“那就更慘了啊,夫君出征,王妃都不肯到場。”
若不是顧念他是九五之尊,寧王當場就要翻臉了。
啟獻帝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拍拍嫡親兄弟的肩膀。
“朕是開玩笑的,萬事小心,等你凱旋而歸,到時候朕給你設慶功宴。”
寧王眉心一動,慶功宴啊。
“嗯。”
眼看午時將至,陸夭還是沒有出現的意思。
啟獻帝在內心喟嘆一聲。
太陽升至頭頂,寧王面無表情沖將士揮手,轉身上路。
只見墨色勁裝衣袂飛揚,掀起一股肅殺之風,大部隊隨即跟上。
出城門不到一里,寧王隱隱感知到有馬蹄震動,他心念電轉。
下一刻,三軍將士看見他們的主帥調轉馬頭,疾速往回奔去。
遠遠看見陸夭一襲紅衣,騎著匹遍體黝黑的良駒,奔襲而至。
寧王從來不知道她馬術如此精湛。
白雪紅衣,一騎絕塵,二人錯身而過的時候,他健臂一撈,從對方馬上將人直接攬入懷中,隨即穩穩落地。
“別慌,還來得及。”
陸夭努力忽略耳畔傳來的濡濕感,伸手遞過去一包東西。
“臨別沒什么可以相贈,這個你收著,必要的時候能救命。”陸夭咬咬下唇,又補充道,“還有行軍打仗,千萬別單兵出擊,切記。”
寧王未置可否,從懷里也拿出張紙。
“我寫了和離書。”他頓了頓,“萬一日后沙場馬革裹尸還,你有了心儀的人,還能再嫁。”
陸夭因這句話百感交集,眼圈兒頓時有些紅了,他居然要放自己自由。
寧王下意識想摸摸她的頭,但手伸到一半似是覺得不再合適,于是又硬生生收了回來。
二人相顧無言,最后還是陸夭道了句。
“王爺定能凱旋而歸。”
這話客套得近乎蒼白。
寧王笑笑,沒有回答,準備翻身上馬。
“等一下。”
陸夭這一刻忽然有種預感,以后很可能再也見不到這人了。
“你之前說如果我來送行,就告訴我,到底有幾成把握能贏。”
寧王回頭看她,連鼻頭都紅了,下一刻仿佛就要哭出來了。
他露出個淺淡的笑,沒有往日邪魅,卻有幾分少年睥睨天下的霸氣,整個山川均為之失色。
“北疆那幫手下敗將還沒本事留下我的命。”他忽然上前摟住陸夭,還沒等她反應回來又迅速松開。
陸夭睫毛上還掛著淚,在原地愣怔著。
“等我回來。”寧王在馬背上居高臨下,俊逸不可一世,唇角勾勒出惑人的弧度。
他丟下這句話之后便轉頭追向大部隊,留下陸夭原地咀嚼著這四個字。
順開那張所謂的和離書,結果上面只有龍飛鳳舞四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