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一下午,在侍衛營駐地,曹颙迎來了自己的十五歲生日。
但凡有點交情的,十六阿哥都下了帖子,并且提前說明,為了添喜慶,賀禮只收金銀,不要雅物。曹颙知道后,哭笑不得,這簡直就是赤裸裸地勒索。只是十六雖小,行事卻頗為周全,這番鬧騰應該不是另有深意。
十六阿哥與曹颙年歲都小,別人收到帖子都是以為兩人琢磨出的新花樣,并沒有多想。
寶雅與蘇赫巴魯最為配合,早早地叫人送上來小金錁子,寶雅格格的是二十兩,蘇赫巴魯的是十五兩。像烏日娜格格等人,則又減等,有送十兩的,有送五兩。手上沒金子的,就按照比例送了銀子。
侍衛營這邊的新舊同僚,與曹颙相處得較好,也愿意湊這個熱鬧,大多是出的銀子,十兩八兩的都有,算是隨了份子。
十六阿哥頗有些喧賓奪主,指使了不少人手準備酒席。不過,等這幫賓客來得差不多時,十六阿哥看看裝著金銀錁子的兩個錢箱子,卻頗為不滿意,眉頭微皺地出去。
今兒德特黑與述明這兩什侍衛都是上午當值,下午這段時間都得空,便過來湊熱鬧。曹家抬旗的事,他們都聽說了,在他們眼中這可比生辰更值得恭喜得多。只有納蘭富森,因熟知曹家的底細,思慮得比別人多了些。曹家在江南二代經營,其勢力一時無二,依仗的是萬歲爺的寵信與包衣的身份。上三旗包衣,那是天子家奴,就算是總督巡撫也要有所顧忌。曹家如今脫了這包衣身份,在子弟仕途與聯姻上雖然寬泛些,但是以后的興衰卻實在說不好。若是萬歲爺在世還好,自然有所庇護;若是哪一天圣駕西去,新皇能容曹家繼續經營江南嗎?
納蘭富森想到的這些,曹颙在昨晚也思慮到。其實,不管曹家抬不抬旗,繼續經營江南都是下下之策。三代四人接連擔任江寧織造六十年,這清朝二百多年的歷史上,像這般家族似的地方經營,曹家是唯一的特例。雖然這是康熙對曹家恩重,但是卻也容易引起新皇的猜忌。
曹颙到清朝已經八年,這其中曾數次想過曹家的前途,想來想去只有四個字好概括,那就是“盛極而衰”。
曹家、李家、孫家聯絡有親,擔任江南三大織造。就算曹寅一向忠君,素日行事低調,但是難免有人嫌曹家礙眼。其實,最妥當的辦法,就是安排曹家從江南脫身。但是這個卻是難上加難,曹寅充作皇帝在江南的耳目,這并不是能夠見光的兼職。擔當這個職責的,必須為皇帝絕對信任的心腹。帝王高高在上,真正信賴之人又有幾個?曹家這里,有孫氏的十年撫育,有曹寅的自幼伴駕,有曹家兩代人幾十年的兢兢業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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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阿哥出去一刻鐘后,又笑嘻嘻地回轉過來。康熙身邊的太監魏珠跟在后面,手里端著個托盤,上面覆著黃綾。竟是康熙的賞賜到了,黃金五十兩。
曹颙一番謝恩,心里卻實在佩服小十六。看來康熙這幾日心情確實是好,不僅抬了曹家的旗,就連十六阿哥借由子胡鬧,也跟著配合。
在某些人的推動下,不管是隨扈的皇子宗室、八旗武官,還是來朝的蒙古諸王,都知道了康熙皇帝親賜賀禮給一御前侍衛慶生之事。因此,整個下午,曹颙這邊的帳子陸陸續續有人來送賀禮。
先是太子派人送來三十兩黃金,十三阿哥與十五阿哥二十兩,因手上沒有黃金,折成的銀票打發人送來。蒙古諸王貝勒,知道皇帝皇子都隨了份子,自然也都不甘落后。若不是有太子阿哥等人的例在前面,怕是他們就要慷慨一把。就這樣,他們有的與十三阿哥同例,送上二十兩金子,有的減等,送上十五兩、十兩。
德特黑等人被往來送禮的人晃花了眼,就連曹颙都有點目不暇接。小十六到底為何需要那么多金銀?以至于為了斂財,生生地拿著康熙扯大旗。他敢打賭,那些送禮的蒙古諸王中,知道曹颙是誰的肯定沒有幾個。估計所有的人都在困惑,曹颙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竟有這般大的面子,根本不會想到這都是小十六心血來潮張羅的。
無意間,竟出了大風頭,曹颙苦笑連連,看來應該找小十六好好談談,問問這小子到底需要錢做什么,自己那里雖然積蓄不多,但是幾萬兩還是有的。
就這樣,在金錁子、銀錁子的“叮當”響中,曹颙度過了自己的十五歲生日。收到的金銀賀禮,由十六阿哥叫著趙豐抬回自己的住處清點去。至此,十六阿哥借曹颙生日斂財更像是有了“鐵證”。那些得到消息晚的,初一那天沒來得及送禮的,在初二那天又紛紛補送,自然都是直接送到了十六阿哥那邊。
雖然金子銀子沒落到曹颙口袋里,但是因有他的名義,所以他仍是很不好意思。八旗武官與蒙古諸王那邊不用他操心,侍衛營這邊卻不好坦然面對。要知道,這時候銀子的購買力很強,十兩銀子夠尋常百姓家生活半年的。就算是豪門大戶,十兩的也頂半個月月錢。
德特黑與述明這兩什侍衛,雖都是旗人子弟,但是卻是家境各異,并不都是富足寬裕。收的份子,送回去的話,反而讓人惱。曹颙只好記在心上,等有機會在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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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三,十六阿哥興致勃勃地來找曹颙。前兩日收到的賀禮總算已經統計出來,總計金四百三十二兩、銀兩千五百八十兩。若是按照一兩金十兩銀的兌換比例,這些總計銀六千九百兩。除去置辦酒席的八十兩銀子,曹颙的這次生辰共賺了六千八百二十兩。
十六阿哥拿著統計單子,竟有些手舞足蹈的模樣。
曹颙見他高興,心情也好很多,開口問道:“十六爺這樣上心,是哪里需要銀錢?若是還用的話,我京城還有點積蓄。”
清朝皇子通常都在十五歲后,封爵建府。當然也有例外,十二阿哥與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三位成年皇子如今仍住在宮里的阿哥所。
十六阿哥的生辰在半月前,看來需要用銀錢是近日的事,否則也不會用曹颙的事做筏子。
十六阿哥被曹颙問得一愣,隨后才得意洋洋地從荷包里掏出一張紙來,小心翼翼地打開,笑嘻嘻地舉到曹颙面前。
竟是地契,十五頃地,曹颙有些奇怪,阿哥出宮建府后,名下都有分有莊子的,眼下十六置辦這些產業做什么。一頃地,就是百畝,十五頃地就是一千五百畝。
十六阿哥見曹颙沒言語,將地契塞到他手中:“這是給你的,是額娘與我的心意。早在出京前,就聽說你在賣昌平的地,還在精簡府里的人口,幫著你父親還戶部虧空。額娘擔心你在京中沒嚼用,就給了我五千兩銀錢,讓我賺送給你花銷。我托人在戶部查過,你家的虧空還有一兩百萬,實在是大窟窿。你又是出了名的孝子,這銀錢到你手里難免就要用去還虧空。就在你昌平賣的地中,買下這塊好的給你。這樣,你那邊有了銀錢還虧空,這邊還有了地。我是一時貪心,多買了幾頃,額娘給的銀錢不夠,從幾位哥哥那邊借了些債,如今借你給你過生日,湊了這些金銀,合計著就差不多了!”
曹颙拿著那地契,覺得很是沉重,沒想到十六阿哥張羅了這些久,竟是為了他置辦這個。可是,他賣地不過是為了幫曹家做秀,為了暗地里更好的投資。沒想到,竟然讓真正關心曹家的人擔心。他把地契遞還十六阿哥:“密嬪娘娘與十六爺的好意,曹颙心領,這卻實在不能收。昌平那邊,還有良田十頃與幾塊荒地,并沒有盡數賣了!”
密嬪王氏,就是十五阿哥與十六阿哥的生母,曹颙的表姨。眼下她宮冊上的名分只是貴人,但是因受到康熙寵愛,又生了三個皇子,早已是嬪妃待遇。不管是宮里,還是宮外,都以嬪稱之。近年康熙的數次南巡北巡,都有密嬪伴駕。這次北上塞外,因趕上密嬪小恙,就留在京城休養。
十六阿哥忙擺手:“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之理。”說到這兒,指了指曹颙身上:“你看你自己個兒,穿著細布衣裳,身上半點配飾皆無。平日里吃食,也盡是尋常菜肴。出門就帶了個小滿,累得他跟著你苦兮兮的。別說是我,就是皇阿瑪見了你這般,心下也是不忍,否則也不會任由我胡鬧。以前雖沒見你,卻早就聽額娘提過。前年跟著皇阿瑪南巡,住在你家,當時就想去清涼寺見你這位表哥。后因跟著哥哥們去巡視河務,沒得空閑。等到你進京,還沒見你,就聽說你受了欺負。額娘聽說后,哭了半晚,私下里托人往平郡王府送了不少藥。好不容易,等你傷好了,卻傳來你遣奴賣地的消息。曹家嫡子,奉圣夫人的心尖子,錦衣玉食長大的,如今竟這般窮困。”
十六阿哥說得唏噓,曹颙聽著卻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穿著細布衣服,是因為純棉的比絲綢的舒服,不帶什么配飾,是因為嫌小物件看起來繁瑣。荷包里可是有不少好東西,準備賞人送禮用的。這段日子的吃食,則是被各種大肉惡心住,就挑了清粥小菜吃。這些,放在別人眼中,就成了窮困!怪不得康熙的抬旗的恩典說下就下,估計是知道曹家舉家還債后心有內疚,畢竟曹家的虧空,都是為了歷年迎駕花費的。曹家哪里是還自己的賬,根本就是幫著皇帝還賬。康熙雖然心里不忍,但是按照國法,卻只能任由戶部官員向曹家催討債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