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上元
正月十五上元節,宮內照例賜宴外藩王、貝勒、貝子、公、臺吉、及內大臣、大學士、侍衛等眾人。
曹颙夫婦自然是要進宮。開宴前,初瑜跟著淳王福晉一道女眷那邊去了,曹颙則被十六阿哥拉走說話。
曹颙是除夕夜吃席時見著十六阿哥一次,到今也有小半個月,盡管不情愿,因在人前,也不得不行了個晚輩禮。
十六阿哥笑嘻嘻地受了,方拍了拍他肩膀:“得了,原不過是逗個樂子,知道你是不愛行禮的,還是從前的規矩,這禮都免了吧!”然后又道:“這也有日子沒瞧見你了。還不抵從前,如今我想混出去玩兒都沒人陪著了!”
曹颙見他得了便宜又賣乖的樣子實在可笑,卻也懶得與他計較。想到從前哪一回跟著出去不是提心吊膽的謹慎再謹慎,雖然知道十六阿哥是個不聽勸的,但到底話趕到這里,便很是正經地勸了兩句。
十六阿哥擺擺手:“沒事兒,就是你們瞎操心!”
曹颙心里翻了個白眼,也不再勸他。
十六阿哥笑道:“過倆月就好,十三哥要分府了,回頭出宮就到他府里玩兒去!”
曹颙問他:“年前就影影綽綽聽說過幾次,一直也沒準信兒,這次是準了?多暫開衙建府?”
十六阿哥道:“這次是準信兒了!其實內務府籌措了好一陣子了,這次十二哥和十三哥一起分府,不是二月底就是三月初,吉日還沒選。府邸收拾妥當,還差盛京的糧莊和人丁沒撥過來吧!”
曹颙點點頭,十三阿哥分府了對他來說也是個好事,至少下次請安不必進宮這么麻煩,只是這喬遷之喜的禮還得好好想想,最好的自然是又實惠又不張揚的。
十六阿哥兀自羨慕了一會兒這些分了府的阿哥們,不必像他這般拘在宮里不得自在,又叨念著自己多暫能分府。末了,又有些悵然道:“要是十三哥早些個分府就好了,他的府邸在金魚胡同,那邊有燈市兒,說是可熱鬧了!要他早住過去了,這兩日就能想法子溜出去瞧瞧!”
正月十五日叫正燈,而燈節實際上是從正月十三始到正月十七止,市肆張燈結彩,掛燈的賣燈的都有,還有有賣煙花的、賣吃食的和七七八八的小物什的,點綴節景,十分熱鬧。
曹颙去年已經去瞧過一回,雖熱鬧,但也沒什么好燈,笑著搖搖頭道:“京里雖好幾處燈市,但哪里比得上宮里的燈多?又何必跑出去,怕是那些燈也入不了你的眼,不過又是想著湊熱鬧。”
十六阿哥也笑道:“還是你知我,自不是看燈的花樣,民間自有民間的樂子,豈是這紅墻黃瓦的大院子里能夠比的?不過說起來,今年工部又進了幾個新樣子的燈,回頭咱們瞧瞧去。”
待宮里宴席散了,天上稀稀落落的飄起了小雪花。
初瑜還有些沒看夠彩燈煙火,臨上車前,身后夜空上正爆開了大朵亮紅的煙花,她忍不住停下來仰頭去望,待煙花隕落才戀戀不舍地上了車。
曹颙見了便說:“家里也有煙火,你既喜歡,回頭叫他們點了你看!”
初瑜笑著點了點頭:“咱家后院那兩個園子的彩燈也是好的,若襯了煙火就更好看!”
車從西斜街過,恰要橫穿豐盛胡同,那里也是一處燈市,老遠就聽見熱鬧喧雜聲,初瑜忍不住豎著耳朵聽起來。
“是燈市。”曹颙解釋著,見她不好意思挑車簾看,就把替她把車窗簾子挑了個半開。
初瑜看了一會兒,車過去了,才收了視線:“我還不曾見過外面的燈市,原來是這般熱鬧。我只有一年中元節,跟著額娘在庵里住,瞧過周圍的百姓放河燈,有荷葉的、蓮花的、鶴鷺的……各個都是極好看的。”
曹颙想起早幾年在江寧每到中元節也曾去河邊放過河燈,眼前又浮現起秦淮河上的波光槳影,熱鬧喧囂,不由笑道:“等得空的,咱們回去南邊兒,在秦淮河上看燈,也是美不勝收!”
初瑜聽了不禁神往,樂呵呵地想了一回,可轉而思及不知哪年才能去南邊兒瞧瞧,便又有些悵然。
曹颙笑了笑,攥過她的小手:“今兒天晚了,又下著雪,凍著了不是鬧著玩的。明兒部里的差事也差不多結了,我早些回來,咱們晚上去燈市看燈去!”
初瑜眼睛亮亮的,笑著瞧著曹颙,止不住點頭。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皺了眉,將車窗簾子挑了個縫,瞧了眼外面細碎的小雪花,搖頭道:“這一個冬天都沒怎么下雪,臨打春了卻飄上雪花兒了。眼下瞧著不大,卻不知道明兒怎樣!”
曹颙忍不住拍了拍她的頭:“不怕,明兒只要他們出攤子,就是下雪,咱也打著傘去看。”
初瑜“嗯”了一聲,又想起了什么:“那回去叫人把最厚的大毛衣裳拿出來,備著明兒穿!”
雪沒下多一會兒就停了,正月十六,倒是個晴天。
福建損失的賬目審核完畢,曹颙與傅顯功拿了最終的賬目交到郎中李其昌手里。經由李其昌大致審過,再發到五城賑粟彭鑄那邊籌備調糧諸事,曹颙幾個人的差事算是結束。因這陣子眾人一直在忙,現下又沒那么多活了,李其昌便叫他們早些回去。
曹颙早早地打部里出來,打道回府,走到巷子口,碰到寧春從那邊過來。
寧春老遠就沖他打了招呼,催馬到近邊笑道:“正從你府上過來,就晚了一步。”
曹颙笑道:“也不晚,就請景明兄打馬回轉,到府上喝杯茶。”
“不了!”寧春擺了擺手,“我就是送幾盞燈過來,給你與郡主賞玩的!”
曹颙奇道:“什么燈勞你大駕親自送來?”
寧春道:“部里元宵節新扎的巧活兒,走馬燈。昨兒貢到宮里,龍顏大悅,不少人得了賞!”因見曹颙皺眉,他不由笑道:“甭那模樣,我能拿上貢的東西給你嗎?我這當哥哥的,還用你來擔心這些個?是一樣的,卻沒宮里那么講究就是,料子珠子都沒僭越,卻也是極精細的。原留了八盞要給你和永慶對半兒分的,后想起來他家孝期不能掛,就都給你拿來了,或自己家掛,或留著送人吧!”
曹颙笑著謝過:“那就更應請你過來喝一杯了!”
寧春笑著搖了搖頭,湊近曹颙,低聲道:“今兒才得的信兒,秋娘有了身子,我這趕著回家前到她那邊瞧瞧去!”
曹颙忙給他道喜,又道:“這兩日我就叫紫晶送東西過去,有需要的叫小嫂子盡管打發人到我府上來找就是!”
寧春道:“少不得煩勞你這邊。”又捅了捅曹颙,一臉壞笑:“弟妹那邊,有沒動靜,嗯?”
這新婚還不到一月,曹颙耐著尷尬,說了因郡主年紀小,怕她生產時有危險,想向寧春討個法子。
寧春聽了不解,皺了皺眉:“如今已是年后,郡主這都十六了,還小?且也只煙花巷里是有些個藥方,卻是不敢拿來亂吃的。這女人生孩子,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勸你啊,還是歇了這心思吧!便是你不著急,伯父、伯母還是早想著抱孫子呢!”
曹颙搖了搖頭,寧春見他不想說這些,就岔了話兒:“還有件事你得賀我,哥哥最近卻是要高升了!”
曹颙忙問詳細,寧春回說是工部一位主事以病乞休,上面準了,他活動了一下謀了這個缺。曹颙又是一番賀喜。寧春笑著約了他改日喝酒,然后告辭而去。
寧春送來的走馬燈果然十分精巧,初瑜上元節時在宮里見過工部獻的,原就喜歡,現在瞧了這幾個格外高興。
初瑜取出四個分別包裝好,叫人兩個送去平王府,兩個送去覺羅府,剩下四個找妥當地方掛好了,她就站在哪里怎么看也看不夠,只到丫鬟來請吃晚飯,才肯挪動腳步。
吃罷晚飯,小兩口穿了厚衣裳,乘馬車去了豐盛胡同的燈市。
彼時北京城里最大的燈市并不在城西,而是在城東,東四牌樓和崇文街兩處,那邊大抵是整條街滿滿的煙花燈火,而豐盛胡同的這處規模要小得多,彩燈煙火樣式相對也要少。
饒是這樣,初瑜也看得津津有味。她挨個攤子瞧過去,許多東西都是從未見過的,覺得十分新奇。曹颙見有做工精良些、初瑜又流露出喜歡的物什,便立時掏銀子付賬買下來。
在回程時,馬車已經裝了小半下的各種物什。其中還有些個做工十分一般,但別致又有趣的小花燈,初瑜雖嘴里說著要回頭去淳王府時捎給弟弟妹妹拿著玩,可這會兒卻愛不釋手,自個兒擎著反復把玩。
直到回到曹府中,初瑜還沉浸在快樂狀態,小臉紅撲撲的,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興奮的,眉眼間盡是歡喜。
瞧得曹颙不由心動,這邊小兩口熄燈安置不提,同一個晚上,千里之外的江寧,有人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寧,曹家西府。
“啊……”一個女子凄慘的叫聲,在靜夜里傳得甚遠。
并不是每個母親都期待孩子早日降生的,就如此刻的路眉。
早在去年六月間,她就由原來的小南院遷到了后面花園邊緣這處院子,之后再也沒有在人前露過面,而她陪嫁過來的丫鬟浮云、還有個姓賈的嬤嬤也被遣回路家。
曹荃在給路道臺的謝貼中寫得清楚,“深感”其用心,只是眼下路眉既然進了曹家的門,卻用不上路家的婢子下人。
曹家并不好欺,曹寅病愈,曹颙將迎娶皇子府的格格,誰會這個時候來觸霉頭?原本他們安排路眉進曹家,也不過是因曹寅病重,想要在曹荃身邊攪和一下,謀劃曹家的產業。若是能夠拉攏最好,就算拉攏不上知根知底的也好想法子應對。其實,在曹颙打京城回江寧后,他們就想改變主意,將這“美人計”使到曹颙身上,只是因顧忌到淳郡王那邊,不敢下手罷了。
路道臺因得罪了曹家,自然心里惶恐,向噶禮去討主意。
噶禮因五月間折損了那些人手,也是恨曹家恨得牙癢癢,可是再恨又能夠如何?他不過是因帝寵,十來年間順風順水,巡撫、總督地做下來混出點權勢,而曹家,卻是承康熙倚重五十來年。
初到江南時,他不是沒打過曹家的主意,也上了折子彈劾曹李兩家侵占國帑,私下結交皇子阿哥之事。
康熙壓下了明折,回給噶禮的批示,只說盡知,而是還說了等曹寅上京再問他此事。
結果呢,曹寅尚未到京,提升爵位的圣旨已經明發到江南。在曹寅進京溜達一圈后,好嘛,成了皇子的親家。長女為鐵帽子王福晉,長子為皇孫女婿,江南誰能撼動曹家?
幸好接下來,曹寅病得要死,噶禮才算松了口氣:曹家已經抬旗,曹颙自不會繼任其父的官職;待曹寅去后,曹家只剩下曹颙年少,曹荃平庸,哪個又能夠挑大梁?就是因存了輕視之心,他方會允許兒子干都算計來江南的珠商,未嘗沒抱著一石二鳥的用意,卻是慘敗。
望鳳莊事發后,噶禮與干都父子兩個對曹颙的毒辣很是心驚,開始私下查探曹家這位大公子的為人處事、脾氣秉性,然而卻是越查越迷糊。除了康熙四十年夏,傳聞他被拐過兩月外,進京前他一直生活在江寧,卻是很少出現在世人前。進京后,先與郭絡羅家的子弟發生糾紛,隨后在塞外與鑲黃旗子弟斗毆,結果卻是步步高升,先是御前侍衛,成了皇子伴讀,這其中皇帝的偏袒可不是一星半點。
曹家,背后站著的是皇帝,噶禮很是無奈地認清了這點。再加上如今巡撫張伯行與提督交好,隱隱有架空他這個總督的趨勢,他有些焦頭爛額,也就顧不到曹家這邊。
總督都忌憚曹家,路道臺怎么會有膽子挑釁?他已經是萬分后悔,為什么因著一時貪心,任著上面打曹家的主意。不管他到底如何感慨,卻是從此避開不提路眉此人,如同根本就沒有過這門親事般。
就這樣,路眉徹底斷了外頭的音訊。她被軟禁在花園旁的院子里,被兩個健仆守著,這這樣過了半年。
路眉心里有鬼,當然明白是東窗事發,卻是倚仗著自己肚子里有了曹家的骨肉,曹荃又是個愛色的,想著要哀求于他。曹荃卻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她,除了最初的探問外,再也不愿踏進這邊院子半步。
路眉絕食,想要用肚子里的孩子轄制曹荃,卻只換得一碗藥。曹荃叫婆子傳話于她,若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就喝藥吧,省的孩子到人間受苦。
路眉是說不出的悔,卻也無人會聽了,她知道曹荃至今沒有處理他,怕也是看在她的肚子,到底是他的親生骨血。她漸漸瘦下去,整日里動也不動,想不出有什么能夠絕處逢生的法子。直到中秋后,聽那兩個看守她的健婦提到,東府的高太君過來瞧太太,還給襁褓中的四姑娘好些見面禮。
“高太君”、“李氏”,想到她們兩位,路眉終于有了些指望。她也不過是可憐女子,生在青樓,不知父姓,自幼被當成搖錢樹培養的,又哪里做了萬惡不赦的壞事?
接下來的幾個月,她一直找機會逃走,并且相信只要到了東府,自然會求得庇護,但是卻始終未能如愿。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她就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惶恐。
府里,難受的并不是只有路眉,兆佳氏卻也不好過。生了個女兒不說,與夫君的關系也不協,二房又被當成寶貝似的遷到后院去。雖然府里沒有人敢當面嚼舌頭,但是私下里說七說八的卻是免不了的。
兆佳氏咽不下這口氣,想要去找路眉的麻煩,卻是連院子門也進不去。那兩個嬤嬤雖是曹家的下人,但卻是曹荃自織造府那邊叫來的,并不買這位“二太太”的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