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相會
城西,曹府,梧桐苑。
曹颙梳洗完畢,感覺神清氣爽。待初瑜捧了四品補服來,他才想起自己像是疏忽了一件事。降三級留用,正四品到從五品,這個衣服不能穿了。
因早上要去禮部辦理文書,穿著便服也不合適,曹颙便穿著了侍衛服飾。
待喜云帶人送上早點,曹颙簡單用了,走前低聲對初瑜道:“左右家里也無事,你再睡會兒,仔細別累著!”
初瑜紅了臉,略帶嗔怪地看了曹颙一眼。
曹颙笑道:“這實怨不得我,我也算著日子……”話到這里,卻沒有說下去,到底對曹荃有些不恭敬,不好肆意妄言。
因初瑜扭過一次腳踝的緣故,曹颙不讓她穿花盆底的鞋子,所以她現下穿著軟底綢鞋,站著將到曹颙鼻子尖。
曹颙見她臉紅撲撲的,煞是可愛,忍不住低下頭去,輕輕地啄了一下。而后,沒等初瑜反應過來,他已經笑著出了屋子。直到走到窗前,他才想一事,隔著窗戶對屋內的初瑜囑咐一句:“下晌我去看永慶,不用等我晚飯,你讓紫晶陪你先吃了吧!”
到了前院,魏黑、小滿幾個都等著,曹方也在。因曹颙已經留京,要使人往沂州那邊將莊先生等人接回來,這個跑腿的事還是要曹方去了。
曹颙想著他才從盛京回來沒幾日,心里有些不忍,道:“要不換張義、趙同兩個過去,你這次跑盛京,也該當歇歇。”
曹方笑著回道:“大爺,小的沒事,已經回京好幾天了,歇得差不離。”
曹颙點點頭,想起跟著天佑隨母親南下的柳家的,道:“對了,在那邊看莊子的柳衡,使他去南面府里,他媳婦在那邊當差。我原同老爺提過的,只叫他南下便是!”
說到這里,想起那邊剩下的眾人老的老,小的小,曹颙又道:“同先生說,京中無事,不必急著趕路。”
曹方低聲應了,猶豫著要不要將永慶之事告之曹颙,抬起頭來,曹颙已去得遠了。
待到了吏部,吏部尚書富寧安已經在了,態度還算溫煦,向曹颙道賀。不過不曉得是不是曹颙錯覺,待使文選清吏司司封主事給曹颙辦升調時,他不由地露出些鄙夷來。
曹颙心中嘆了口氣,吏部與兵部尚書爭著舉薦太仆寺卿的人選,如今卻莫名地落在自己個頭上,怕是無人心服。
曹颙沒有看錯,這富寧安出自滿洲名門大戶,其父阿蘭泰生前就是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心里對包衣出身的曹家自是有幾分瞧不起。
他與伊都立的叔叔是老友,舉薦其為太仆寺卿并不單單是因三阿哥的緣故,主要是他對伊都立也頗為賞識。沒成想,讓曹颙異軍突起。
現下想起來,太仆寺卿卻算個倒霉差事。據小道消息,口外牧場之事他也曉得些。也是省得,不管是誰上了那個位置,遇到這樣的事,都難逃其責。
明安點了副都御使,曹颙要擔先前的責任,富寧安以為太仆寺卿指定要落在伊都立頭上,沒想到康熙任命了曹颙。
降級留用,聽起來雖說嚴重,但并不是傷筋動骨的事,若是以后有點小功勞、小建樹,或者萬歲爺哪日高興了,“官復原職”不過是上嘴皮碰碰下嘴皮的事。
不管富寧安做如何想,曹颙都懶得理會。除了調任升降,需要往吏部走動辦理手續,別的他也不指望吏部。
到太仆寺打了個轉后,曹颙便出了衙門,往永慶的新家去了。永慶已經在步軍統領衙門辦了另戶手續,算是正式從伯爵府分了出來。
自打滿清入關后,為了鞏固統治,朝廷制定了嚴密的戶籍制度。單旗人來說,就分為正戶、另戶、開戶與戶下人。正戶是相對于奴仆而言的,是八旗平民;另戶是從正戶中分出去的,地位與正戶同;開戶人是出戶的奴仆,免除了家奴身份;戶下人則是家奴,沒有獨立戶籍,依附于主人生活。
八旗人丁三年編審一次,人丁身份地位不能隨意變更。
永慶從伯爵府另戶出來,已然是徹底放棄了宗家的爵位繼承。幸好他以和碩郡主嫡長子的身份,身上還有騎都尉的爵,每年有一百一十兩的俸銀與一百一十斛祿米,就算是在家,也還能夠有些嚼用。
永慶為了怕父親為難,婉拒了母親的好意,沒有住在伯爵府附近,而是另外尋了宅子,地址在阜成門內小弓匠胡同。
曹方不在跟前,曹颙第一次過來,尋了好一會兒才找到。
永慶家在胡同深處,一處不顯眼的宅子,門口有幾棵椿樹。小滿要上前去叫門,被曹颙給止住了。他翻身下馬,親自上前叩門。
“誰啊?”就聽有男子隔門問話。
曹颙聽著聲音耳熟,問道:“是七斤么?我是曹颙。”
就聽拉門閂的聲音,七斤開門出來,看到曹颙,面上露出些喜色,快步上前打了個千,說道:“曹爺,您回來了?我家爺念叨了好幾天了!”
曹颙見他比過去看著健壯粗實些,笑著點點頭道:“這一年你也在盛京,也算是歷練歷練了!”
七斤面帶感激地說道:“這一年來,多受曹爺照拂,雖然小的沒資格,卻要代我家爺謝過曹爺了!”說著,便要給曹颙跪下。
曹颙連忙扶住,皺眉道:“我與你家爺是什么交情,還用弄這些虛的?”說到這里,往院子里看看,道:“盡惦記著早點見你家爺,我便不請自來,這邊院子也算幽靜,你家爺……”
七斤聽了這話,神色一僵,對曹颙道:“曹爺先請廳上喝茶,小的這就去請我們爺來!”
曹颙點點頭,隨他進了院子。這是進三進小院,看著還算是寬敞,地方還是曹方尋人幫著找的。不過同伯爵府那邊,卻是實沒法相比的。
曹颙在廳上坐了,打量了下四周,收拾得倒也妥帖。有小廝送上茶來,曹颙看了茶色,雖不是一等一的好茶,但是也算不錯。他心中松了口氣,看來永慶的日子過得還算湊合。
隨即他便覺得自己太婆媽,有些好笑。就算是永慶另戶出來,萬吉哈夫婦也不會讓長子凈身出戶,總要有產業分過來。就是永慶之妻,也有數目不菲的陪嫁。
少一時,曹颙便聽到腳步聲想起。他心下甚是激動,連忙從座位上起身。門口笑著大踏步進來的,不是永慶,還是哪個?
“善余!”曹颙看著他紅色的臉頰,只覺得眼睛酸澀。
“孚若,哈哈,可把你盼回來了!”永慶快走幾步,走進廳來,近前拍了拍曹颙的肩膀笑著說。
雖然永慶衣著光鮮,渾身上下都是熏過的新衣裳,但是卻難掩一身酒氣。
曹颙看了眼窗外,這還沒到中午,這大清早的怎么喝起酒來?
永慶因清瘦許多的緣故,眼睛顯得大了許多,只是里面都是細細的紅血絲。
曹颙不放心,仔細地打量了,卻覺得有些不對勁。這酒臭味道太濃烈了些,就像整個人從酒缸里提溜出來似的。
就聽永慶笑著說道:“這一年來,倒是真有些想你,我這就叫人置辦酒菜,咱們好好喝一盅!”說著,便開口喚七斤。
七斤有些遲疑,看了曹颙一眼,還是應聲下去了。
曹颙在旁看著,心里越來越疑,永慶這個情形看著眼熟,就像是酗酒的人一般。
永慶見曹颙不吭聲,想起近日隱隱聽到的傳聞,問道:“怎么著?你的差事如何?都說那邊馬場出了大紕漏,龍顏震怒,自上到下都要受罰,還說要拿你頂缸。”
曹颙擺擺手,笑道:“沒事,就是品級降了降,那些人看不著熱鬧了!”
永慶皺眉道:“降品級,不是說你才往那衙門沒幾日么,就算有御史彈劾,萬歲爺也該明察秋毫才是。”
曹颙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我對這個并不上心,你是曉得的!高兩級、低兩級又有什么干系,都是一樣的差事。”
永慶點點頭,道:“嗯,說起來這處罰算是不重,也好熬。一年半載沒有什么過錯,官復原職并不難。”
因說到官場仕途,曹颙想起永慶的前程來,沉吟了片刻,問道:“善余,你出仕之事,可有什么打算了?”
永慶苦笑著不已,回道:“不想折騰,我這個處境,還是安分幾年吧!“
曹颙聽出他話中的寂寥之意,心下不忍,道:“若是京里待著不痛快,就托人補個外放的缺吧!”
永慶搖了搖頭,說道:“我原也想過,后來想想英兒與她額娘,便熄了這個心思。她們娘兒倆跟著我就沒享過福,我怎么好再讓她們跟我四處奔波!這兩年,我不在家里,也沒好好陪陪她們娘兒倆,就當歇歇了,差事的事過段日子再說。”
曹颙心里也頗為認同永慶的想法,永慶叩閽雖是為了至交好友出頭,但是觸動的是皇子阿哥的面皮。若是大剌剌地不知收斂,說不定又礙了誰的眼,白白地吃虧。
自打寧春家出事,至今將近十四個月,曹颙看了眼永慶,問道:“景明家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
永慶瞇了瞇眼,面上的迷茫一閃而過,立時低下頭來,笑著說道:“曉得你們交情好些,也不用這般巴巴地詳詢。今天咱們老友相聚,哥哥高興,想同孚若好好喝一盅,不想提這些亂七八糟的。”
曾經還是他舍了前程,做了為朋友鳴冤之事,如今怎么成了“亂七八糟”的?曹颙愕然,不由地望向永慶。
永慶性子向來直爽,并不是巧言令色之輩。雖然他使勁地堆出笑來,但仍是難掩沮喪,像是受了什么打擊一般,較剛才很是不同。
曹颙思量了下自己方才所說的話,只是提到寧春罷了。難道永慶后悔了?因失了前程與伯爵之位,他已經后悔了么?
想到這里時,曹颙覺得自己有些卑劣,好像忒惡意地揣測人心。再說,就算永慶真后悔,也是人之常情,沒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不曉得是分別太久的緣故,還是因彼此這兩年的情形在往來書信中盡提了,一時之間,曹颙與永慶都有些語塞,不曉得說什么好。
幸好七斤過來稟告,道是酒菜已經準備齊當,問在哪里開席。
永慶“哈哈”笑了兩聲,回道:“這不是廢話?你曹爺不是外人,自然二堂開席。那里寬敞,呆著人敞亮,再看看你嫂子與你侄女!”后面一句,卻是同曹颙說的,
七斤下去傳話,曹颙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急著趕來見善余,沒準備表禮,還望嫂子能不怪罪方好。”
永慶擺擺手,道:“你嫂子曉得你幫我良多,早說過應好好謝謝你的,哪里還會挑這些虛禮!倒是英兒,是要管你叫叔叔的,這見面禮卻是少不得。就算今日沒有,明兒、后個也要想著補上。要不的話,我白跟她念叨你了!”
曹颙笑著點頭:“嗯,這個自然。對了,小弟堂妹在京,比侄女小一歲多點,若是嫂子這邊便宜,可以常往我家走動。善余前些年守孝,出了孝期,我又離京,嫂子與你弟妹至今還沒見過,這也太疏遠了些!”
永慶一怔,好一會兒才挑了挑眉毛,道:“這……這是自然的,別說你嫂子,就是我也惦記著大侄子呢!”
曹颙摸了摸腦門,道:“這卻是不趕巧了,天佑跟著老爺子老太太回南邊去了!”
永慶使勁地捶了他一拳道:“這還不到周歲,你這當爹的也夠心狠的!”
曹颙苦笑道:“實在沒法子,小弟不在身邊,老兩口又上了年歲,晚景太孤寂了些!”
永慶聽了,頓了頓道:“莫不是天下的老人都是如此?呵呵,忘記同你說了,我弟那邊上個月添了個大胖小子,這眼看啊,就要滿月了!”
“哦,并沒得到信兒,要不早使人隨禮去了!實在是好事,恭喜恭喜!”曹颙嘴里這般說著,心下卻不是滋味兒。
即使已經等到萬壽節大赦天下,但是完顏家仍是不動如山,并沒有人往盛京接永慶。曹颙原本還覺得奇怪,就算萬吉哈心狠些,福惠郡主是做母親的,自然不會這般心狠,為何還不見半點動靜?如今,聽說是永勝添子,這兩位添了大孫子,怕對長子的牽系更少。
這些是永慶家事,不管永慶心下如何,也輪不到曹颙說話。曹颙便轉了話題,問起這宅子前價格,家中人口云云。
說話間,兩人進了后院堂上,席面已經備好。
一個穿著玉色旗裝的少婦牽著個三、四歲的小姑娘候著門口,見曹颙隨著永慶過來,看著身上服侍,卻是三等侍衛,有點不能確定。
永慶指了指那少婦,對曹颙道:“這是你嫂子!”又指了指那個小姑娘道:“這是你大侄女英兒!”介紹完,對那少婦道:“這就是我那曹兄弟,還不快見禮!”
那少婦輕輕俯了俯身子,道:“曹叔叔!”
曹颙一邊口稱“當不得”,一邊避開,作揖還禮道:“嫂子不必同小弟外道,小弟同善余兄相交多年,雖不是同胞手足,卻也差不離了!”
英兒手里捧著個柳編的小花籃,稚聲道:“叔叔,這個好看!”
那花籃還是曹颙上個月帶回來的,使人送到完顏家的。曹颙見她天真爛漫,心里也很喜歡,蹲下身來,說道:“英兒喜歡么?叔叔家里還有其他好玩的,往后跟你額娘去叔叔家做客!”
英兒拉著母親的手,眼睛亮亮地看著曹颙,問道:“叔叔沒扯謊?真的有好些個么?”
曹颙笑著點點頭:“自是真的,英兒想要多少都行,只要你喜歡,叔叔就送給你!”
英兒咬了咬嘴唇,怯怯地道:“額娘說,不能要別人家東西,我們家窮了,要是伸手,會被人瞧不起……”
曹颙聽著心里難受,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傻孩子,叔叔那里不是別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