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驚聞(上)
在京城,京官的窮是眾所周之的,胥吏的富也是出了名的。
胥吏,公家所有掌管案牘之吏也,各治其科房之事,俗稱之曰書辦,又是亦稱作書吏。這里的“吏”,與官吏里的“吏”不同。官吏是有品級的負責人,胥吏只是下面的經辦人。
京里的胥吏,依附著衙門,實際權利極大。因為在各個衙門中的堂官司官,多是科舉出身,學的都是八股,對于關系到刑名錢谷等方面的事,大多并不熟悉的。
衙門處理各種案子,除了要依據《大清律》外,還要諳熟各種過往案例。通常最后的判斷上,都會有“某事比照某事處理”這樣的字眼。
因與律法為主,案例為輔,所以有什么事要是經官經衙門,那如何判斷完全靠官字兩張口。
通常是一案出來,堂官委之司官,司官委之胥吏。胥吏比照律法、查閱案例,最后定下章程,呈之司官。
司官有的時候加以潤色,有的時候則直接呈之堂官。堂官若是不駁回的的話,就按照此章程定案。
這樣的程序下來,使得胥吏權大,便放開手腳,大肆索賄。
說起來他們的日子過得極為自在,多集中在正陽門以東和崇文門外,生活富足,衣食用度,并不比王府貝勒府差。所以才有那句老話“東富西貴”,其中的“東富”,就是指胥吏同富商。
李衛被羈押與那開價三千兩的罰金,就像是胥吏的手筆。
順天府衙門的官員們,有御史盯著,反而不會有這樣的膽子。
曹颙因應承了王夢旭,也是對李衛好奇,所以次日交代曹方往順天府衙門走了一遭,先打聽打聽其中緣故。
紫晶染恙之事,初瑜聽說了,要來照看。曹颙看了看她的大肚子,有些不放心,便請田氏多費心,照看些紫晶與初瑜,暫代家務。
田氏入曹府數年,自感曹家恩重,常想著該如何回報,只是一直尋不著時機。如今,見初瑜與紫晶都身子不爽利,她自是責無旁貸。
雖說初次理事,田氏不免手忙腳亂,但是因事事都有章程,半日過后便也有些順手。先到梧桐苑探視,再到葵院問疾,間歇排的滿滿當當。
待到下晌,曹颙從太仆寺衙門回來,曹方已經打聽仔細。
李衛之事,并不只是胥吏見其是外鄉人,大肆索賄,還牽扯到買賣上的事。原來李衛的南紙店開在琉璃廠,那一片都是老鋪面,買賣人家都有些倚仗的。
李衛家資富足,接手這個小鋪面,也無非是當消遣,并沒有當成正經營生。不過是隔三岔五地到店鋪里溜達一遭,看看街景什么的。
他那個族人,為了多多招攬客人,面上好看,在價格上就有些不厚道。常常是高價進貨,低價出售,這樣一來著實搶了不少生意,卻也得罪了不少人。
偏生他們到京城的時日短,就攤上查禁書的事,出了紕漏。于是,便有人落井下石,在衙門里使了銀錢,務必要徹底封了李家的鋪面。
那要排擠李家的買賣人家姓黃,背后的東家卻不是生人,那里正是勇武伯爵府的產業。
曹颙聽了,實是好笑。在京城待久了就是這樣,遇到什么事,這一牽扯都是熟人。
萬吉哈老邁,如今完顏家是其次子完顏永勝當家主事。
雖說早年完顏永勝對曹颙多有誤會,但是這兩年因哥哥之事,同曹颙往來也比較親近。
曹颙使人往伯爵府送了帖子,次日從衙門回來后,便沒有直接回府,直接換了常服,往伯爵府去了。
除了正月里來拜過一次年,曹颙已經好幾個月沒來,頭前兒來也沒見到萬吉哈了。
這回瞅著,萬吉哈的樣子很不好,聽說是前些日子中風了,半拉身子不能動,說話也說不清楚。曹颙陪著坐了兩句,便被永勝引到客廳看茶。
“關于那個南紙鋪子的事,我已使管家往衙門去了,明兒就該能放出來。多丁點兒的事兒,還勞煩孚若親自過來一趟?”永勝吩咐小廝上茶后,笑著說道。
“也是想著許久未來,才過來的。世伯的病,先前并未聽說,要不應該早來才是。太醫院那邊兒怎么說,有沒有什么好方子?”曹颙問道。
永勝吁了一口氣,道:“老爺子年輕時嗜酒,還好煙,按照太醫的說辭,早已虛耗了身子。加上這幾年,家里的事兒又多,仕途上又不大順遂,老爺子就有些熬不住。太醫卻也沒法子,只開了方子讓靜養。這還是孚若來了,不是外人。外人的話,老爺子早已經就不見客了!雖說他嘴里說不清楚,但是心里明鏡兒似的,對大哥也是不放心,只是抹不開來問。”
可憐天下父母心,曹颙聽了,唯有唏噓。
因天色不早,兩人說了幾句家常,曹颙便告辭回府了。
次日,四月十七,小朝會。
倒是沒有什么大事,只是兵部同吏部上了幾個人事上的奏本,康熙皆準奏。
調江南提督師懿德為甘肅提督,升江南蘇松水師總兵官穆廷栻為江南提督,調河南南陽總兵官楊鑄為古北口總兵官,鑲白旗滿洲副都統鄂齊禮以病乞休。
吏部那邊則是擬定了云南與貴州的鄉試主考官與副考官,以禮部郎中楊存理為云南鄉試正考官,討趙泰臨為副考官;大理寺少卿俞化鵬為貴州鄉試正考官,編修林之浚為副考官。
這些卻是同曹颙不相干的,曹颙只是注意禮部那邊,看看他們有沒有將禁書之事借題發揮之意。
卻是連提也沒人提了,因這禁書下去,除了商戶,少不得要牽扯到士林。誰沒有兩個門生故舊呢,保不齊牽出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來。
因此,康熙不再提及,下面也就跟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非是走走過場罷了。
這就是一次“和諧”么?曹颙想明白其中關鍵,不禁搖頭。看來只有像《南山集》案那樣的,下面的官員為了奉承皇帝,才會瞪大了眼睛,恨不得連地縫里也要搜一搜。像這樣尋常的禁書,既得罪人,又沒什么功勞,有幾個官員會上心?
民風如何,教化如何,都是扯淡罷了。
想來,這次折騰,最高興的就是那些胥吏了,定是撈了不少油水。
圣駕已經定了四月二十出京,曹颙身為太仆寺主官,原應隨扈的,但是初瑜再有一兩個月就是產期,曹颙心里實是放心不下。因此,他便想著該如何請假,總不好說是為了照看媳婦生孩子吧。
一時還真沒有好主意,康熙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要是落下欺君的嫌疑反而不美。曹颙心里拿不定主意,散朝后沒有直接出園子,尋十六阿哥問主意。
十六阿哥聽他如此,不免又感觸幾句,道:“瞧你那點兒出息,倒是跟小十七似的,眼里就剩下個媳婦兒!你那冷清衙門,一年到頭下來,就數隨扈這幾個月能常在皇阿瑪跟前露露臉兒,換了其他人,削減腦袋也得往前沖啊,你卻是這般。”
曹颙攤攤手,道:“我也沒法子,沒長輩在府里看護,熱河離京又不近,這不是跟著懸心么?”
十六阿哥思量了一遭,道:“那也別現下就巴巴的請假,滿朝文武,有誰因家里生孩子耽擱差事的?產期是什么時候,太醫可曾說了?”
“六月末,七月初差不離兒!”曹颙回道。
十六阿哥在心里稍加盤算,道:“這兩年皇阿瑪身子不如過去硬朗,多是進了七月,消了暑氣,才從熱河巡幸。你也別惦記請假了,左右還有好幾個月的功夫,你先隨扈到熱河,等到六月中下旬,估摸著日子差不離了,就同皇阿瑪實話實說。大格格是皇阿瑪的親孫女,你這和碩額駙待她寶貝兒似的,皇阿瑪只有高興的。”
曹颙點點頭,想來也只有如此了。其實,他是見初瑜的肚子大,心里有些擔憂。但是太醫的說辭又是一切如常,他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待曹颙出了暢春園,正遇上淳郡王的車駕。
福晉們已經搬到這邊的園子來,七阿哥也是要往園子去的。前幾日曹家二房搬到園子的事,七阿哥已經聽管家說了。
曹颙上前給岳父請了安,七阿哥也想著曹颙隨扈之事,道:“既是你差事忙,也不要擔心這邊府里,我讓福晉安排幾個妥當的人照看就是。實在不行,讓福晉過去照應幾日。”
因滿洲習俗,是不允許出嫁女在娘家分娩的,所以七阿哥只說使人去照看,并沒有說接回府里。
曹颙先謝過岳父的費心,隨后說了自己打算六月從熱河回來的事兒。
七阿哥聽了,雖然覺得欣慰,但是也不愿意他因私廢公,落下什么口舌把柄,道:“且看圣意,要是允了假,你就回來:要是差事忙,也不用勉強,左右我在京里。”
這次隨扈的皇子已經定下,有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其他皇子阿哥留在京城這邊執掌部務。
曹颙點頭應了,因不曉得兆佳氏與曹頌他們住得慣不慣,他便與七阿哥同行,到園子這邊。
先是去了七阿哥的園子給福晉們請了安,隨后曹颙回到自己園子這頭。見過兆佳氏與曹頌他們兄弟幾個,看到兆佳氏精神頭很足,曹頌他們幾個也歡實的模樣,曹颙才放下心來。
只有五兒,趁著眾人不注意,拉了曹颙的衣襟問道:“大哥,五兒想嫂子了,想妞妞了,什么時候能回去呀?”
曹颙捏了捏她的小臉,問道:“五兒不喜歡這邊的花園子?想要回城里了?”
五兒想要點頭,又想搖頭,好一會兒才說:“喜歡這邊的花園子,可也想嫂子與妞妞,她們怎么不來住呢?”
曹颙道:“過些日子,她們就來的,五兒要是想她們,叫你二哥送你回城里!”
五兒看了一眼四姐兒,扭著小手,說道:“五兒不想跟四姐姐分開……五兒怕孟姑姑!”
四姐兒在旁,聽到五兒說話,帶著幾分老成道:“五妹妹,姑姑教導的是正行,咱們做女兒家的,都要曉得這個呢。”
五兒帶著幾分委屈道:“可是,孟姑姑的模樣好怕人!”
四姐兒道:“孟姑姑是在皇城里教規矩的,當然同咱們家的下人不一樣。”
兆佳氏坐在炕上,絮絮叨叨地問起府里的事來,又贊起這邊的園子景致好。又說了王府福晉使人送來物什,還請她們娘幾個過去溜達,滿臉榮光的樣子。
曹颙笑著陪坐了一回兒,出了兆佳氏屋子,又仔細問了問幾個兄弟的功課。
因還要回衙門打照面,他沒有多留,吩咐了兄弟們幾句便要出園子。
曹頌打發兩個小的回去,自己親自送哥哥出來,憨笑著問道:“哥哥,那鳥……”
曹颙見他如此,瞥了他一眼,道:“行了,你就放心吧,已經使人用你嫂子的名字送過去了……”
西城,絨線胡同,董鄂府,內宅。
靜惠的丫鬟春兒拿了小米,到廊下喂鳥,就叫老太太屋子里那只貓躺在鳥籠子下。春兒實在好笑,自打曹府送來這兩籠鳥,這貓就算是守在這里了。
不過,走到近前,她卻是唬了一跳,那貓身子硬硬的,已經是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