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九章側目(上)
整個曹家,都籠罩在一種沉重悲哀的氣氛中。
曹顒已是衣不解帶地在榕院看護了三天三夜,熬得雙眼盡赤。內務府衙門那邊的采購計劃,他全托給了十六阿哥,開始請假。
有上門來尋人情或走關系的,曹顒也是一概未見。
內務府那邊屬官,在心里將曹顒罵個半死。
在曹顒這邊能套關系,能動之以情、曉之以利,在十六阿哥面前,有幾個膽子肥的敢任意妄為?
不過是個西席罷了,何至于此。
已經有不少人背后罵曹顒是沽名釣譽之輩,還有不少說他性子狡猾的,將內務府采購這個燙手山藥丟給十六阿哥。
也有年輕的御史想要借題發揮彈劾曹颙,罪名不外乎因私廢公啊什么的,連奏本都寫好了,待聽到十七阿哥帶著太醫到曹府問疾后,就又悄悄地收起來。
尊師重教本為傳統美德,世風日下,能記得此條的有幾人?
官場上所謂的“老師”與“門生”,更是功利性極強,是官場往來結黨的一個名頭。
像曹家這樣,對府里的西席,曹顒卻能謹守弟子之禮,已經鮮少聽聞。
那些上了年歲的老大人,聽聞此事,都是緘默不已。
活到年歲多了,見得事情就多了。
“人死如燈滅”,這句話,在官場上體現的尤為明顯。
有多少人,生前賓客盈門,死后門口羅雀,妻兒窮困潦倒,無力扶靈還鄉。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朝廷還專程還有相關條款,規定了撫恤銀子。
所謂弟子,所謂同年,所謂同鄉,就算是路上碰到遺屬,多半也是掩面而過。
曹顒不管是論爵位,還是論官品,都已是身居高位。
原本對他的少年顯位有些不屑一顧的老臣們,此刻也終是靜下心來。
同京里那些胡作非為、花天酒地的權貴子弟相比,曹顒出仕這些年,沒有一鳴驚人,卻也沒有尸位素餐,也算是盡心盡職。
暢春園,清溪書屋。
康熙盤腿坐在炕上,神情有些肅穆。曹寅垂手站在地上,面上也帶著幾分沉重。
“他比你還小些,早年在你們家,他不過是個無知小童。第一次見到朕的時候,巴巴地看著,好像朕有三頭六臂一般。也不敢近前,也不愿走遠,朕同他說話,他也磕磕巴巴的。他那個時候小,許是都不記得。朕卻記得清楚,他將他的冰陀螺給了朕,叫朕‘皇上主子哥哥’,還使得他挨了他哥哥一頓教訓。第二年,他們兄弟隨你父親去江寧了,這些年來便沒有立于朝堂之上。說起來,他們兄弟,也是功勛之后。”康熙陷入回憶,嘆了口氣說道。
曹寅的心里也是堵得慌,莊席同他兄長,幼時養在曹家,也算是曹寅的養兄弟。
只是因后來兄弟兩個十幾歲就都隱匿了身份,入了通政司,所以不為外人所知。
看著頭發稀疏的曹寅,康熙又掃了掃自己的右胳膊,心里卻是嘆了口氣。
皇帝雖稱“萬歲”,但是哪個又能壽命綿長的?別說是萬歲,就是百年也不易。
君臣兩個,都有些緘默,就見魏珠躬身進來回稟道:“皇上,十七阿哥來了,在書屋外侯見。”
康熙聞言,忙道:“傳。”
“嗻”,魏珠應聲下去。
隨后,十七阿哥進來,手上卻能了個白封的折子。
康熙與曹寅見狀,心神不由一稟。
果不其然,就聽到十七阿哥稟道:“皇阿瑪,兒臣同孫太醫至曹府時,莊席已是靈光返照、回天無力。”說到這里,他將手中的折子舉起:“這是他的遺折,除此之外,還在病榻之上,恭謝皇恩。”
康熙面無表情地聽著,動了動下巴,示意魏珠將折子送到御前。
瞧著這上面的墨跡已陳,想來是之前就預備好的。
洋洋灑灑數千言,內容不外乎三條。
先是叩謝皇恩浩蕩,君臣五十余年,不能在御前侍候的遺憾;而后,將曹颙的脾氣秉性盡說了,有些話看著像貶,卻是又像贊;最后提到他的爵位與幼女。
早年,他在通政司,身份并不公開,所以之前的兩個女兒都不用參加內務府選秀,直接許給了江南耕讀人家。
待索額圖被問罪后,莊席飄零而去,卻是連通政司那邊的身份都模糊了。
許是莊先生不放心幼女,卻也不敢直白白說請求康熙照拂,只提了一句,“弱女失父,祈皇上主子憫之”。
康熙將遺折掃過,扳著臉想要問十七阿哥兩句,猶豫了一下,又合攏上嘴巴。曹寅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嘆惋。
西城,曹府,榕院。
剛一進院子,便聽到哀婉的哭聲,曹項兄弟進了院子,這邊堂上空著,但是棺木與靈位都準備妥當。
沒分家前,他們兄弟兩個也受過莊先生的教誨,得了消息,正約好結伴過來探視。沒想到,進了大門,就得了莊先生已經去了的消息。
運載靈柩的馬車已經預備好,卻是沒有人趕去榕院催促。
從莊先生咽氣,已經兩個多時辰,曹颙還是如在夢中。
“阿爹,阿爹……”妞妞穿著孝衣,哭了小半天,原本稚嫩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初瑜見了,低聲哄著妞妞,而后讓人傳話內院,給熬些燕窩過來。
憐秋與惜秋兩個,淚人一般,哭軟了身子。
曹颙站在一旁,實是無法接受莊先生已經故去的事實。
莊先生咽氣前的眼神,帶著笑意,帶著慈愛,帶著鼓勵。
曹颙心如刀絞,想著早年說過要陪莊先生一道賞桃花、泡溫泉之事,卻是再也沒有機會,只能抱憾終身。
曹項兄弟兩個正好進來,卻是只能陪著傷感了。
初瑜見丈夫臉色不對,近前兩步,低聲道:“額駙,若是按照之前議定的往廣化是不是該預備了?”
曹颙開始還想著在家里停靈,但是家里都有限制。寺廟里的規矩少些,也不用應付那些聞風而動上來討風聲的。
在眾人的哀哭聲中,莊先生終被關進了棺材。這以后,曹颙就在廣化寺常駐。
莊先生無子,曹颙身為弟子,已經換了孝服,
智然也在,神色之間,帶著幾分未滿。
簡親王府,書房。
雅爾江阿擺擺手,道:“多大點兒事兒,既然別人都往十六阿哥身邊湊合,你們也別繃著,往前湊合就是。等遇到什么大事,我再過去招呼。”
那管事應了一聲,要退出去。
雅爾江阿猶豫了一下,開口叫住了那管事,道:“聽聞曹家有喪事,找個好些的糊紙鋪子,扎套昆曲兒戲子給那邊送去。”
就是這樣簡單,有些人默默關注,比當事人留意的更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