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龍抬頭(三)
聽著一位位王爺貝勒的封號,不只曹颙納罕,連馬齊與赫奕也變了臉色兒。
圣駕在湯泉,京城的爺們,不是也隨駕去了不少,怎么又都冒了出來?
別的不說,這怎么安排座位兒,就是大問題。這其中尊卑、規矩、爵位、官職,都要考慮得到,出不得半點差池。
幸好曹颙早吩咐擺放的是圓桌,沒有放方桌,要不然“上位”、“側位”、“下位”的,不是一般人能排得了的。
想到這點,馬齊與赫奕望向曹颙的眼神也深沉起來。
曹颙面上波瀾不驚,心里直犯嘀咕。
四阿哥領著戶部、七阿哥領著禮部、十四阿哥領著兵部,他們過來都好說。這三阿哥如今帶著人修書,九阿哥與十阿哥沒領差事,怎么也來了?
就算九阿哥拉著十阿哥來瞧曹颙的笑話,三阿哥不曉得是看誰的笑話,那像康親王崇安、簡親王雅爾江阿他們也太閑了。
而且,他們還做了“不速之客”,“不請自來”。
六部堂官不敢在內務府諸人面前拿大,還要張帖子,算是提前打聲招呼。王公貝勒這邊,卻是行事肆意許多。
畢竟,在不少人眼中,內務府這邊,是內臣,左右不過是皇家的奴才罷了。
東邊坐的是皇親宗室,西邊坐的是六部官員,倒是也分了尊卑,看著齊整。
不過,這一番請安、廝見,就足足用了半個時辰。
曹颙跟在馬齊與赫奕邊上,看著諸位王爺貝勒不緊不慢地說著車轱轆話,瞥了投標區那邊一眼。
跪著的眾人中,不乏有白發老翁,顫顫悠悠的,看著好不辛苦。
臺上的座鐘,還有十分鐘到正午十二點。
已經有筆帖式低聲來稟告,道是剪彩的東西都預備好了。
曹颙聞言,不由點頭,到底是把著內務府倉庫,預備東西就是這樣便利。
隨著鼓樂聲漸起,場上一下子靜寂下來。
王爺貝勒們、文武官員都收了聲,尋思是不是好戲要上演。
投標席與“納捐席”邊跪著的五百來號人暗自叫苦。這已經跪了一刻鐘,還要一直跪下去不成?
不過,偷偷瞧著那那明晃晃地紅頂戴,一溜王爺阿哥的,使得不少人委實也長了世面。
怨不得不僅外頭戒備森嚴,方才影影綽綽還聽說有御前侍衛在,這滿屋子的王爺貝勒,又有幾個是常見的?
說不定,連皇帝萬歲爺也要過來。
已經有二十多個護軍牽著紅綢、捧著銅托盤過來。
眾人還在琢磨,這個是什么物件,十六阿哥已經笑著上前,對諸位王公阿哥道:“各位王叔、王兄、王侄,難得大家給面子,移駕而來,也不能白來一遭。來,給我十六一個面子,幫剪個彩,讓內務府這邊沾沾諸位的福氣。”
眾人還不解其意,十六阿哥已經是托了雅爾江阿的胳膊,走到前臺來,站到紅綢帶的邊上,拿起托盤上的剪刀,塞進他手中。
隨后,招呼著其他的王公貝勒也站了。
小二十位,看著甚是壯觀。
有的好奇,有的拘謹,多端著架子,等著禮成。
十六阿哥心里暗笑,哪里有那么便宜的?
十六阿哥清了清嗓子,從隨侍的小太監手中接了一道圣旨出來,是“朕御極以來,念切民生,時勤宵旰,凡巡歷所至,必以編氓疾苦,備悉詢問”,什么“蓋欲比戶之蓋藏恒裕,三時之水旱無虞,斯民氣和樂,聿成豐亨豫大之休也”什么的。
這回,卻是連臺下諸王都要跪聽圣旨了。
洋洋灑灑一大篇,無非是關心國計民生什么的,最后說了一句希望諸位內務府下商賈存愛國之心、忠君之念頭云云。
頒完圣旨,也不曉得是誰帶頭,眾人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爺們還好,只覺得馬齊、曹颙他們不厚道,還鬧這么一出來,讓大家跪了這一遭。
不少商賈已經是激動地老淚縱橫,只覺得平生經了這一遭,不算白活了。
曹颙跟著內務府眾人,跪在臺下,不禁要為十六阿哥擺手叫好。
什么是“借勢”,這就叫“借勢”。
有了這圣旨下來,倘若有商賈想要在招投標中做什么手腳,那可就是上升到“不忠君”、“不愛國”的高度上。反之,若是卯足力氣,投得內務府的買賣,則就是“忠君愛國”。
十六阿哥也有些得意,卻不是為了他昨兒巴巴趕去湯泉行宮請來的這道圣旨,而是為了臺下跪著的一排王爺阿哥。
圣旨宣罷,十六阿哥請場上諸位起身。
隨后,十六阿哥又代表內務府上下人等,感謝今日到會的王公百官與各位商賈。接下來,才是十八位王公貝勒一起剪彩。
那紅色綢緞飄落的瞬間,九阿哥握著剪刀,嘴角卻是不禁挑起。
他一邊笑著撂下剪刀,一邊笑著對邊上的十阿哥道:“有意思,沒想到還有這些個小花樣,實在有意思。”
十阿哥卻是被這繁瑣的儀式弄得心煩,皺眉道:“有什么意思?怪膩歪人的。九哥也是,這有什么好看的,哄了兄弟來,鬧得現下咱們倒像是來給小十六扛旗的。有這功夫,聽兩出戲好不好,還湊這熱鬧?”
九阿哥往競標區那邊一比劃,道:“瞧瞧,兩百五十來號人……”說著,又指了指后邊的看座:“那邊也是兩百五十,加上這邊那邊內務府的,總有六、七百號人,這場大戲還不夠你看的?”
說話間,眾人已經回到座位落座。
十阿哥想了一會兒,才探過頭,在九阿哥耳邊道:“九哥,這左一個二百五,右一個二百五,這曹颙是不是誠心的?這也忒不好聽了些。”
九阿哥坐在邊上,已經是收了臉上的笑,沉聲道:“是不是二百五,就要看接下來的。”說著,目光已經飄向臺上。
十阿哥百無聊賴,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卻是腹誹曹颙太過小氣,也不曉得預備些干果蜜餞……
招投標臺,伊都立已經站在條案后,拿著小錘子,開始了今天第一標。
就在眾人支愣起耳朵,打算看看這所謂第一標是什么財路時,結果卻是大出所料。
第一標是內廷幾處需要修繕的工程,原工程造價總計五萬六千兩。在競標區的商賈中,有承包工程的,可以參加競標。
卻不是往上喊價,而是往下喊,舉一次牌子減五百兩銀子。
這內務府的工程,向來是最有油水的,這工程造價只有高出預算的,什么時候還節省過?
馬連道坐在人群后,看著前面的曹颙,不禁心里直犯抽抽。
或許這招標采購對內務府其他衙門沒什么影響,對營造司卻是至關重要的。
如此以來,他這個郎中,就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一般。
雖說平素往來,同曹寅多有走動,但是誰的權利被搶了,心里還樂意的?
馬連道心里盤算著經常接內務府活計的幾個皇商,盼著這個工程流拍。
畢竟這是付錢的,又不是收錢的買賣,銀兩又不多,若是能就此流拍,那曹颙往后也不好再插手營造司的事務。
卻是事與愿違,競拍區已經有不少人舉牌子了。
片刻功夫,就喊價到四萬九千兩,比之前降低了七千兩。
背靠大樹好乘涼,這次的工程雖不大,但是這些商賈誰舍得為了幾個小錢,丟了內務府這個大靠山。
有的時候,花錢并不是為了這個活兒。
通過這一陣子的喊話,伊都立已經沒了最初的拘謹,手里拿著錘子,看著競拍區那邊,口中大聲道:“四萬八千五百兩了,四萬八千兩……”
拍賣場四處靜寂,只有他扯著脖子在臺上喊著。
六部堂官們,裝做不經心的樣子,其實眼睛始終瞄向競拍區。
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并沒有坐在王公貝勒那邊,而是在內務府官員處,同馬齊、曹颙等人同桌而坐。
十六阿哥手里拿著今日招投標冊子,看著上下數額,時而低聲詢問曹颙一句,時而往臺上瞅一眼。
“這招投標工程的,交納的保證金如何算?”聽著伊都立一次次喊數,十六阿哥有些不解。
“轉做工程保證金,若是接下工程,到驗收時,沒有達到最初標的要求,就算作罰金入內庫。”曹颙在旁回道。
就聽“噗哧”一聲,十七阿哥已經是笑出聲來。
座上的幾位聽了,都轉過頭瞧十七阿哥。
見眾人都望向自己個兒,十七阿哥忙端起茶盞,以作掩飾。
十六阿哥臉上也是多了笑意,低聲對曹颙道:“十七弟是笑你呢,只進不出,哪里是什么善財童子,明明是個斂財的小鬼!”
臺上的伊都立,已經喊到了三萬八千兩。
比工程預計款,少了三成,還在有人舉牌子。
伊都立方才喊的次數多,現下就覺得喉嚨發癢,仍高聲道:“三萬七千五百兩,三萬七千兩,三萬六千五百兩……三萬零五百兩,三萬兩,三萬兩一次……三萬兩兩次……兩萬八千兩……兩萬七千五……兩萬七千……”
“兩萬七千一次,兩萬七千兩次,兩萬七千三次,中標。”隨著說話聲,伊都立用錘子敲了下桌子。
算是一錘定音,完成了第一標的招標。
伊都立的額頭已經滲出汗來,只覺得心里無比舒坦。
自打他父親過世,外公獲罪,他鮮少在人前這般大聲講話,今兒卻是喊了個暢快。
臺下,不管是“觀摩”的,還是競標席的,都不禁睜大了眼睛。
兩萬七千,已經是原工程預算的半數不到。
誰會想到,一個工程,竟能較量到這個地步。
中標之人,臉上沒有歡喜;失標之人,也不見懊惱。
誰都曉得,這個價格接工程,指定是要虧的,就是自己拿錢進去,貼補與內務府的關系罷了。
有那些錢,走走其他大人的門路,許是也當用。
馬連道往椅子背里靠了靠,看著曹颙的后腦勺,不無埋怨。想來,自己往后就要喝茶看邸報,徹底享了清閑。
這銀子是皇家的,又不是他曹家的。
進錢的主意,著手便罷了;這省錢的主意,還操什么心啊?
曹颙只覺得脖頸后生涼氣,倒不是為馬連道盯著他,而是心里生出幾分懊惱。
自己好像有些得意忘形,節外生枝了。
原本初定的招投標,并沒有工程招標這項,因怕其他的招投標標的太大,能參與的商賈有限,為了多湊人,將這投標會辦起來,才添加了一些小項。
這招投標雖算成功,為皇家省了銀子,卻是不曉得要得罪多少人。
何苦來哉?
況且這手伸得長了,就要使人生厭。
曹颙看了臺上一眼,告誡自己一定不得小尾巴翹翹。
自己不過是厚顏拿了幾百年后使用的制度,用到了現下,取巧罷了,算不得真本領。要是自己輕飄飄的,得意忘形起來,怕是就要撞個滿頭包。
競標區那邊,原本有些不以為然的商賈,也都變得鄭重起來。
這最后競標數額,是喊價的五成不到,這是降數。若是正數的話,最后的標的不就要是喊價的兩倍了?
按照規定,競標成功后,按照標的數額多少,要在三日到半月內繳清余款,否則后果自負。
有些人,不得不開始在心里默默計算,自己能動用的銀子上限是多少?若是投標不夠了,京里能挪用銀子的地方是誰家,數額是多少,利錢怎么算?
韓江氏坐在“納捐區”,心里也想到了這點,卻是欣喜不已。
這次的招投標,幾條傳出來的商道,都要百十萬兩銀子。加上其他的,這場招投標大會,少說要斂入數百兩銀子。
京城錢莊的銀子存的有限,不少外地進京的商賈,哪里會隨身攜帶多少銀子。
鬧到最后,錢莊的銀子都未必夠使,到時指定要四處借貸銀子。
韓江氏剛進京時,并沒有將江寧的六合錢莊兌出去。直到同曹家合伙做買賣,使人往江南采買,才親自跟著過去,將江寧之事料理干凈。
六合錢莊,她已經兌給程家那邊的親戚,所有的銀兩從程家換了黃金,從揚州買了幾處鋪子田產,算是置辦些產業。
其余的黃金,寄放在程家三萬兩,剩下的都同稻香村的原料一起分批運到京城,深埋在地下。
置辦稻香村,前后花銷不大,剩下的黃金,還有個七、八萬兩。
一兩黃金十兩銀,這些錢若是尋妥當的人家抬出去,再轉過來時,怕就要多個幾成。
韓江氏原就是做錢莊買賣的,腦子里算著,手不由地摸到荷包上。
荷包里,是個銀質的小算盤,同那把匕首一樣,亦是她隨身攜帶之物。
入場檢查那位護軍,既能叫出曹家長隨的名字,想來是同曹家熟識的,卻是不曉得為何,他的神情那般異樣……
韓江氏心里想著,視線卻是穿過眾人,望向曹颙所坐之處。
這個男子,她實是看不透。
不過,方才初見他,他那滿臉不贊同,想要訓斥的模樣,卻使得韓江氏心里頗為別扭。
雖然他最后什么也沒有說,但是望向她時,眼里仍是帶了幾分關切與責備之意。
除了韓江氏,還有一人,也在往曹颙那邊觀望,那就是同樣穿了男裝的鄭氏沃雪。
原是王全泰要代替妻子來參加招投標的,被鄭沃雪勸阻了。固然有不相信丈夫,怕他不諳商務之意,也有顧及丈夫,不愿毀他前程的想頭。
雖說現下,朝廷不禁商賈買官,但是多不是實缺。
士農工商,士農工商。
畢竟是禮教治國,就算是笑貧不笑娼,臺面上也講究個出身,要個臉面。
王全泰早年雖主動辭官,但是功名仍在。
廣州天高皇帝遠,行商賈之事,不礙什么,在京城卻是不能肆意而為。
聽著十三阿哥的意思,是要過兩年托人給王全泰補個實缺,掙個前程的。
鄭沃雪不愿他露面摻和這個,原因就是在此。
另外,她同韓江氏一樣,對這個也滿是好奇。
不是為招投標的形式好奇,畢竟早年在江寧,珍珠會上的招投標,她是全程參與的。
好奇的是,是不是所有的采購都能通過招投標的形式進行?是不是比單獨洽談一個客戶,要降低進貨成本?大致能減低幾成?
種種疑問,使得她大著膽子,沒有用管事、掌柜的,自己變裝至此。
招標臺上,伊都立已經是喊第二標。
是御藥房、壽藥房兩處的生藥儲備,雖在太醫院的生藥房,但是采買卻不單單是太醫院的事了。
通常都是內務府這邊做主,太醫院那邊只負責列添補單子。
如今招投標是,未來三年常用生藥材的儲備,
御用的名貴稀缺藥材不算,那些都要使專人到專門的產地采買,其他的常用藥材,卻是由各個藥鋪購入的。
三年的份額,二十萬兩,每年六萬六千六百余兩。也是降數,舉一次牌子一千兩銀子。
藥材不比別的,鮮少有業外人摻和,不像有些買賣不分業外業內。加上這標的額度大,京城有規模的藥鋪就那么幾家,所以喊標的不如方才熱鬧。
稀稀落落的,不過三、四家舉牌,最后只剩下同仁堂與其他一家老字號對著舉牌。
待同仁堂舉牌到十八萬時,對方就沒有再競價……
小打小鬧地喊了幾標,也有給采買代理的,是升數,額度也不高。
小半個時辰過去,場上的眾人對于這招投標的過程也都熟知。
不少人,拿著牌子,已經是有些坐不住。恨不得就到自己想要投的標,趕緊下手投定。
曹颙看著臺上,現下,該輪到今天的重頭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