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六章殺雞
三月初五,暢春園,大朝會。
因萬壽節將近,來京陛見的總督、巡撫、提督、總兵等外省文武大員,也都列于朝堂之上。曹颙這個正四品的六科給事中,位置已經擠到大后邊。
因孟光祖一案帶來的后果,就在這次朝會上顯現。以往,不是什么臣子都有密折上奏權,如今康熙卻有口諭下來,京中大學士、學士、九卿等,外地督撫、提督、總兵,皆可密奏。
如此一來,不管地方有什么風吹草動,康熙都能第一手知道。
要知道,這密折上奏的折子,是不經過內閣,直接送抵到御前的。
因有人“冒名”三個誠親王出巡的緣故,康熙還專程提及自己斷不會行“易服微行”之事,這樣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曹颙卻是想起幾百年后,那個拍了續集一,再拍續集二三的《康熙私訪記》,對照著眼前,只覺得分外可笑。
他的目光,落到都察院的幾位御史身上。
曹家門口的“血案”,已經過去兩日。兩日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已經能夠使得京城茶館里多了個談資,也使得曹寅父子能將事情查個大概。
接下來,就看都察院。康熙皇帝吃飽了撐的,還想要借機“敲打”曹家么?
曹颙心中冷笑,真是可笑。自己可不是做“忠臣”的材料,之所以居其位、行其事,不過是按照這個社會準則,立身存世。
總算康熙沒有老糊涂,都察院也沒生出什么事。要不然曹颙這個科道言官,少不得也要吃吃彈劾。
曹颙的目光從都察院幾位御史身上,移到宗親一側,最后定格在貝勒弘皙身上。
這兩日弘皙貝勒風頭正勁,聽說昨兒康熙接見朝鮮陪臣鄭載侖時,就是由弘皙作陪。
滿清入關不滿百年,已經是漢化得非常嚴重。從皇家到王府、貝勒府,到尋常的百姓家,都奉行著嫡長子繼承制。
就算有律法,在分家時實行“諸子均分”,但是實際上嫡子庶子的待遇天差地別。
朝鮮李朝又是儒生治國,在他們眼里,即便皇太子被廢,弘皙這位皇長孫也比其他庶出皇子更有繼承權。
朝廷里有些老儒,也是如此看待。加上康熙在太子被廢后,對這個皇長孫仍是親熱有加,留在宮里阿哥所,越發坐實這種傳言。
卻是不曉得這位弘皙小爺,與曹家有多大的恩怨,在這個時候,用不入流的手段來算計曹家。
曹颙想起多年前納蘭承平算計自己之事,看來這個弘皙貝勒不能登上儲位,也不是沒有緣由的。連自認為被曹颙折損顏面的十四阿哥都能放下眼前恩怨,裝出笑臉來拉攏曹家,他為何還在奪嫡的關鍵時刻,平白結仇,總覺得這其中,似乎有什么說不清楚。
大朝會畢,曹颙隨著文武官員出來。
在園子門口,正好遇到十六阿哥。十六阿哥也要回城,兩人就一道同行。
“到底是怎么回事?為富不仁什么的,爺可不信。說不知道你最是婦人之仁,姨母與和瑞又是常做善事。”待離開園子,左右無人,十六阿哥開口問道。
“誰知道呢,恐怕是人善被人欺。”曹颙望了眼沿途景致,自嘲地回道。
見曹颙如此,十六阿哥壓低了音量道:“孚若放心,皇阿瑪心里有數。昨兒有御史上折子,被皇阿瑪留中了。”
原來還真有小貓小狗伸爪子,曹颙看了十六阿哥一眼。
如很多年前初見時一樣,十六阿哥的眼睛烏黑烏黑的,里面難以掩飾的關切。
曹颙心中一暖,這些年這來,大家似乎都變了,但是總有沒有變的東西。
“萬壽節的差事都安排妥當了?”曹颙笑著問道。
“嗯,今年又不是整壽,加上西北戰事,不過是走個過場。”十六阿哥回道:“倒是老伊那邊,同九哥折騰得熱鬧,不過數日功夫,銀子跟流水似的。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京城的銀價就要貴了。”
九阿哥的金店啊,曹颙想到四阿哥那張冰山臉。就算沒有八阿哥,四阿哥眼中,這九阿哥肯定也是要收拾的。
買官賣爵,朝廷蠹蟲。
至于這政令是誰下的,皇家與朝廷的顏面,總要收拾得好看,還不就是那回事。
想到此處,曹颙對康熙與四阿哥的畏懼之心,減了許多……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一句話,“一切反對派,都是紙老虎”……
阿哥所,弘皙貝勒住處。
嫡夫人博爾濟吉特氏塔娜坐在主位之上,聽著太醫回話。內宅女眷之中,有位即將臨盆,有位才有了身孕。
太醫今日過來,就是為二位把脈。
身為愛新覺羅家子孫,繁衍子嗣是弘皙的責任。從科爾沁嫁到宮廷的塔娜,也越發越有“賢妻”的做派。
前些年,對于每次選秀后,分過來的新人,她心中還有妒意,熬了這些年下來,已經能坦然處之。
在她嫁過來之前,弘皙身邊就有側室侍妾,但是直到她三年無所出,才有人誕下丈夫的長子。
這個草原上長大的女孩兒,原本是有些嬌縱,卻不是不通世事的傻瓜。單憑這一點,她對她那個丈夫表哥,就存了感激。
加上二阿哥“二廢”,這邊的處境也尷尬,塔娜不愿丈夫為內宅之事分心,越發越有“賢妻”做派。
雖說上面有婆母,但是同公公一道囚禁在咸安宮,不用她朝夕侍奉;后宮其他嬪妃,也鮮少同這邊往來;往來的,只有尚未分府的幾位皇子福晉。
如今一來,塔娜的日子,倒是要多悠閑,有多悠閑。
打發太醫下去后,她走到門前,看著院子里的幾盆芭蕉與夾竹桃。宮里防火防盜,阿哥所是沒有大樹。
已經是三月,草原上冰雪消融,也該有些春意。
想到這個,她臉上的神情柔和許多,露出幾分寂寞。雖說曉得一入宮門深四海,但是對于那令人魂牽夢系的草原的思念,已經深深地印在她的骨子里。
她真想自己是草原上的鴻雁,自由翱翔,而不是在這紅墻里,慢慢枯萎。
弘皙踏進院子時,正好看到此景。從被人奉承的皇長孫、未來的太子爺,到罪人之子,這巨大的落差,使得這個原本性子招搖的年輕人變了許多。
“夫人。”弘皙露出幾分笑意,道:“這是在賞花,要不然明兒使人從外頭弄幾盤花來?”說話間,他打量著妻子的神色。
“爺回來了。”塔娜已經收起思緒,臉上一派雍容。
身上背負黃金家族與愛新覺羅的血脈,她也有自己的驕傲,不會將脆弱的那面露在人前。
弘皙見狀,暗暗地皺了一下眉。
人心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但凡種下懷疑的種子,就能生出丑陋的嫉妒。
“恭喜爺,章氏也有了,強氏的胎也穩,希望這次她們能給爺生兩個小阿哥。”塔娜一邊喚人給丈夫更衣,一邊平靜地向丈夫道喜。
她從來不會向其他人家的正房那樣,喚丈夫的侍妾為“妹妹”,也沒有人敢斗膽稱呼她“姐姐”。
見她這般平靜,弘皙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只是越發嫉恨他心中那位假想敵。
他甚至忍不住想問妻子一句,是不是因他不再是太子的兒子,就瞧他不起,否則為什么能這么平靜,是“大度”,還是因為沒有心。
“啊……”就聽塔娜低聲道:“爺怎么了?”
原來,弘皙失神之下,已經雙手把住塔娜的手臂,力道大了些,使得塔娜皺眉。
“沒事,辛苦夫人了。”弘皙這才省過神來,忙放下手,擠出幾分笑。
“爺若是得空,去瞧著強氏與章氏吧。尤其是章氏,是第一胎,好像是怕得慌,瞧著怪可憐的。”塔娜說道。
弘皙混亂點點頭,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頭道:“夫人還記得那年春天的賽馬么?平郡王府的格格找了許多鑲紅旗子弟……還是輸給了你……”
“寶雅……”塔娜聞言,陷入回憶:“那是四十八年的事兒……當初寶雅還抱怨,將蒙古說得一無是處。沒想到,如今我到了京里,她去了蒙古……爺怎么想起這個……”說到最后,她抬起頭來,看著丈夫。
弘皙也不知道自己個兒為什么想起這個,早在兩人正式指婚前,他就曉得三姑母家這個彪悍的小表妹是自己的未婚妻。
當時,他還瞧不起這個不懂人情世故的蒙古格格,只覺得自己的正妻應該是如嫡母瓜爾佳氏那樣雍容華貴的女子,才配的上自己,當得起“母儀天下”四個字。
這年年過去,看著這個女子在眼前一點點蛻變,他竟生出悵然若失之心。
夫妻兩個這般對望,氣氛有些古怪,幸好有內侍來稟告,道是三阿哥來了。
這里的“三阿哥”,當然不是得封誠親王的三皇子,而是弘皙的異母弟弘晉。
“二廢”太子時,弘晉也成親了,在阿哥所這邊住,所以并沒有隨同父母囚禁。他比弘皙小兩位,生母位分低,自幼就是弘皙的小跟班;長大后,失了父親庇護,他越發依賴兄長。
弘皙去見弟弟,塔娜覺得乏了,回房小憩。夫妻兩個,背對背,漸行漸遠。
弘晉的臉色,有些難看,見了哥哥,站起身來,望了望門口侍立的小太監。
弘皙見狀,曉得弟弟有話說,擺擺發人下去,引著弟弟轉過屏風,到靜室里說話。
“哥,宮外傳來消息,老君觀那邊有些不對頭,這兩日觀外出現不少生面孔,不知是哪個府的。”弘晉帶了幾分急切,開口說道。
什么時候,都不缺投賭徒,尤其是在權利場上。
太子雖被廢除,太子黨表面上看起來,也是煙消云散,但是不知何時,圍繞在弘皙身邊,也有了“皇孫黨”。
那道高高的宮墻,并不能隔斷權謀者的博弈之心。如同十四阿哥在宮外開始有自己的勢力一樣,弘皙的真正活動范圍,也不會是這小小的阿哥所。
西郊道君觀,就是弘皙宮外勢力的一個據點。
弘皙聞言,心中一沉,問道:“都統衙門那邊……”
“杜田本有一子一女,去年冬天都賣了人伢子。兒子年歲小,今年正月病死了,這次出面做苦主的是女兒杜梅。”弘晉聽到哥哥發問,一口氣回道。
弘皙挑了挑眉,沒有說什么。對于杜田家的大概,他心里有數,所以才使人推波助瀾一把,誘得杜田去告曹家。
誰會想到,這個杜田是個死腦筋,竟還來個橫尸“伸冤”。不過如此一來,似乎效果越好。
對于弟弟所說老君觀一事,弘皙也不敢怠慢。畢竟身處嫌疑之地,這些年他也不敢向其他皇子那樣擴充勢力,門下的人手實是有限,禁不起折損。
“讓李橫那小子留心些,看看是何方人手,要是實在不行,就想著帶人撤出西郊。”弘皙凝神思量一遭,說道。
弘晉應了,出去使人往宮外傳話去了……
轉眼,到了日暮時分。
曹颙用了晚飯,只覺得今夜甚是漫長。他陪著妻子說了幾句話,又教天慧背了兩句長詩,心里還是有些忐忑。
這個世上,誰該死,誰又真正無辜。
所謂的“官司”,曹颙倒是無需擔心。這次的事,是曹家名聲受損,要是按照律法看,曹家并沒有違背律法,由曹家的管家出面,已經將事情料理完畢。
初瑜看出丈夫心不在焉,喚了奶媽,將天慧抱到東屋安置去了。
“額駙,差事累?”她帶了幾分關切問道。
曹颙抬起頭來,看著妻子,卻是說不出話。不愿說實話嚇到她,也懶得扯謊騙她。他揉了揉眉心,道:“許是早晨起早了,有些乏,安置吧。”
初瑜聞言,使人去端洗腳水。
這時,就聽到廊下有人稟道:“大爺,老爺使奴婢來傳話,請大爺到前院書房說話。”
曹颙聞言一愣,已經從炕上起身。
“額駙……喝兩口茶提提神吧。”雖不曉得公公何事找曹颙,但是想到丈夫露出的疲憊,初瑜忙親自倒了半盞濃茶,送到丈夫手中。
曹颙送到嘴邊喝了,雖有些苦味兒,但是確實使人清醒不少。
正是月初,天上只有一彎淺淺的月牙。
到了書房,曹颙就見曹寅盤腿坐在炕上,面前擺放著一副棋盤,不是他經常下的圍棋,而是象棋。
“父親。”曹颙躬身道。
曹寅指了指眼前,道:“來,殺一盤。”
見父親沒有說話的意思,曹颙就坐在他對面。父子二人緘默無聲,專注在棋盤上。
若說在圍棋上,曹颙還能勉力一試;對于象棋,他卻是個地道的“臭棋簍子”。
上輩子與宿舍同學偶爾玩時,是對方讓一套車馬炮還不能贏的主;這輩子,這權貴之家附庸風雅,都是以圍棋為主,象棋接觸得更是有限,一點水平也沒有見長。
說起來,父子二人,圍棋下過無數局,象棋還是頭一遭。
同圍棋相比,象棋的殺機明顯許多,給對方防備的時間也多。曹颙雖不在意輸贏,但是既是父親想下棋,那就專心迎戰,想讓自己輸得慢些,省的掃了父親的興致。
他雖說不善攻擊,但是勝在心思縝密,防守甚嚴。要是曹寅想要勝局,也得糾纏個一時半刻。
沒想到曹寅開頭看著漂亮,下了半局后,竟出了個昏招,露出個大破綻。
曹颙盯著棋盤,綜觀全局,看清確實不是陷阱,一個炮過去,拿下紅馬。棋盤上的局勢,已經逆轉,隨著曹寅接下來的連連敗退,曹颙則是步步逼近。
一局下來,竟是曹颙贏了。
曹颙撂下棋子,盯著棋盤,只覺得不可思議。
曹寅已經抬起頭來,看著兒子,半晌方說道:“曹甲、曹乙可用,我已經吩咐他們隨魏黑同去。”
曹颙聞言一愣,實不知父親為何會曉得此事。
“難得你主動出手,為父心癢,忍不住想要為你掠陣,颙兒不會嫌棄為父多事吧。”曹寅看著日益成熟的兒子,心中生出幾分自豪。
“父親不會怪兒子魯莽吧?”曹颙見被父親曉得自己的安排,有些忐忑地問道。
曹寅搖搖頭,笑著說道:“能想到先引三阿哥府的人去西郊做掩護,大善。就算那邊出事,弘皙疑你,也拿不定主意,定會戰戰兢兢,堤防四處。”
曹颙苦笑,他何曾不想快意恩仇。
這般周折,倒不是為了蒙弘皙,而是為了龍椅上的那位。就算曹家挨欺負了,弘皙是皇孫身份,想要明著報復對方,也是不臣之舉。
“你雖不善攻,但是善防。往后,遇事要靜下心來想一想。棋局也好,戰場也罷,有的時候不是爭輸贏,而是看誰的定力好。定力好,等到對手有破綻,就是自己的勝機。這次弘皙用的,就是這一招。”曹寅看著兒子,說道:“你可長了教訓?”
見父親教導,曹颙站起身來,仔細聽了,重重地點了點頭。
有的時候,不是想要太平,想要自在,就能太平,就能自在的,保不齊就有什么意外發生。不過也沒什么惱的,因為對方動手的時候,就是露出破綻的時候。
這一晚,西郊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