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君子之腹
直到出了曹府大門,魏文杰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大伯給他們兄弟留了三十萬兩,分為三份也是每人十萬兩。
三十萬兩!!十萬兩!!
在這之前,他大伯留下的銀子,加上曹颙這里分給他們兄弟的,攏共加起來,也沒有超過十萬兩銀子。
現下,他們兄弟三人每人的身價就增了十萬兩。
七品知縣的年俸才四十五兩,十萬兩就是二千年知縣俸祿。
這兩年朝廷銀庫富足,沒有對外捐官,可權貴子弟花些銀子,買個前程還是有的。
魏文杰有候缺沒候到的同年抱怨,說實在候不上缺,還不如找個中人買缺。實缺知縣,二千多兩銀子;實缺知府,萬兩;想要道臺的話,就要將近兩萬兩了。
當然,這種買缺,也不是誰都能買的,除了銀子,關鍵還是背后要有人。
十萬兩銀子,五十個實缺知縣,十個知府,五個道臺。
魏文杰只覺得心里跟長草了似的,鬧心得不行。
倒是魏文志,向來不在銀錢上留意,除了最初的歡喜震驚外,就生出濃濃愧疚,長吁了口氣,道:“大哥,看來咱們誤會了大伯。早年不知道這些,后背沒少說大伯不是,就是當面也沒有那么恭敬。沒想到大伯大人有大量,不同咱們計較,還這般為咱們籌劃。”
聽弟弟這么說,魏文杰只覺得心里的火苗“騰”地一下燃氣:“哼,你糊涂了?別忘了,那些銀子,是父親留下的,大伯不過是代管。如今完璧歸趙不是正應當嗎?更不要說,誰都曉得,這根本不是‘完璧’,江寧魏家近二十年,新增了上千頃地,誰不曉得?那些地,是怎么來的?”
魏文志被說的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咽下一口吐沫道:“父母在不分家,兒女無私財……早年父親還沒同大伯分家,這銀子歸到公中也說得過去……”
雖說魏文志也曉得,大伯給他們兄弟留下的三十萬兩銀子不會是父親的全部身家,可是多少也能體恤。
大伯只是尋常人,再念兄弟的好,再憐惜侄子們,也不可能越過自己親骨肉去。再說,那些地,不都是大伯置的,早年魏家家主是祖父。
而且,三十萬兩銀子,如何來說也不是小數了。
父親當年在廣州做生意,畢竟不是東家,是掌柜身份,能積攢下多少銀子?
大伯這三十萬兩銀子,是誰都不曉得的。即便不留給他們兄弟,又有誰知道?
財帛動人心,連他只是聽說了三十萬兩銀子,腦子都充血半天,如墜夢中一般,更不要說掌控在手中。
不管大伯之前對他們到底如此,能這樣選擇,也堪為君子了。
魏文志正想著,就聽魏文杰咬牙道:“魏家在江寧有一萬多頃地,即便五房均分,每房也有二千多頃,價值百萬兩銀錢。如今你我都已經成家立業,大伯可有分產之意?用父親留下的銀子打發我們,還做出恩義嘴臉,真令人作嘔。”
魏文志聽著這話不對勁,道:“魏家并非只有族長一房,魏家打大明開國開始就世居江寧,十幾代人下來,族人數千,那些良田是族人共有……”
魏文杰嗤笑一聲,道:“即便族人多,你就以為那些良田,就是族人共有?江寧魏家,本是尋常鄉紳,是從曾祖父時開始為織造府提供桑麻而發跡。萬頃良田,也大半是在近百年的功夫置下。你以為被譽為魏家‘中興祖’的曾祖父是善人?還是以為祖父大伯是善人?族人共有的不過是幾十頃的族田與祭田,其他良田,除了幾位叔祖早年分家分去一部分,大多數還是握在長房嫡支一脈。”
魏文志聽得皺眉不已,只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要是大伯真有心欺負這幾個侄子,何必還拿出三十萬兩銀子出來?
見弟弟還想不明白的模樣,魏文杰心下暗惱,道:“還想不明白么?大伯這一招,是釜底抽薪。他曉得,你我兄弟年輕沒根底,能依仗的只有曹府。如今用這一招,在曹家跟前做了好人。有了這個,曹家還怎么為你我開口?若是沒有這一招,等到文英長大,我們兩房聯合起來,讓大伯重新分家,大伯還能攔得住嗎?”
魏文志聽了忙搖頭,道:“不會不會,大哥定是想多了……就算大伯真的這般算計,也瞞不住世叔去。世叔是什么人,豈是那么容易被人哄騙?”
魏文杰轉過頭,望了望遠處的曹府大門,半響方幽幽道:“誰曉得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當糊涂……聽說戶部年初在南邊籌集了幾百萬兩銀子……”
魏文志聞言,面容肅穆,直直地望向魏文杰。
魏文杰臉上是濃濃的嘲諷,眼神復雜莫辯。
魏文志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正色道:“大哥這般說,是什么意思?”
魏文杰挺了挺胸,滿臉堅定道:“總有一日,誰也欺不了我!該你我得的,誰也別想少一分。”
兄弟倆一塊長大,魏文志曉得哥哥脾氣,不是聽人勸的。
他嘆了一口氣,道:“大伯既沒提分產之事,定有大伯的難處……我知足了,不愿再為這個費心,大哥不必算上我……”
魏文杰怒道:“好啊,沒想到你這么自私!你如今有了王爺主子,做奴才做的不亦樂乎,忘了被逼離鄉的父親,忘了年少無依的文英?”
話不投機半句多,這街口也不是吵架的地方。
魏文志冷冷地看了看文杰一眼,道:“我自比不上大哥高義,就不在大哥跟前礙眼了……”說罷,不等文杰說話,他便上了馬,策馬離去。
看著魏文志的背影,魏文杰氣得渾身直哆嗦,臉色黑得不行……
曹府這邊,自魏家兄弟離開,曹颙的心也久久不能平靜。
魏文杰走前的異樣,曹颙看得清楚。
他臉上沒有半點歡喜感激的模樣,而是心思更重。
說不定在他看來,大伯能拿出三十萬兩,就能密下七十萬兩,怨恨更重。
只是有些事情,還得他自己想開。
梧桐苑這邊,初瑜也聽魏家兄弟來訪之事。
等到丈夫回來,她少不得問上一句。
曹颙說了魏文杰外放之事,初瑜不由皺眉道:“過幾日就出京,帶家眷嗎?”
曹颙點頭道:“桂娘又不是正經婆婆,何氏不用侍候,自然隨著丈夫上任。你不是不怎么待見何氏么,怎么想起問這個?”
初瑜道:“不過是個小輩,我還能同她計較不成?只是想著文杰早知自己要補缺,怎么不想想妹子的親事。這一去三年,文薔豈不是耽擱了?平姐兒雖也是嫂子,可也不好越過長房去。”
曹颙聽了,道:“怕是文杰現下也沒心思顧得上這個,還是等等再說……”
三天時間,轉眼而逝。
這天,就到了魏文杰出京赴任的日子。
除了天佑過來相送外,與魏文杰有同年之誼的焦文也過來送魏文杰出城。
魏文志之前雖與兄長不歡而散,現下也放開芥蒂,早早就與同僚換班,打算送兄嫂到通州。
焦文考上庶吉士,如今已經進了翰林院,前程一片大好。
難得的是他親族凋零,沒有長輩壓制,也沒有親戚拖后腿。若是能結親,往后同在官場就能相互照應。
想到這里,魏文杰寒暄之后,便笑著問道:“立誠,若我記得不差,你好像還沒有定親吧?”
焦文聞言,不由一愣,隨即紅了臉,難得地露出幾根羞澀來。
魏文杰見狀,勉強笑道:“莫非立誠要定親了?”
他很是后悔,沒有早開口;卻也并不覺意外,京城能人多了,焦文又是庶吉士,慧眼識珠的人并不單單是他魏文杰一個。
焦文點點頭,道:“已經換了庚帖,月底就下定……”
魏文杰訕笑兩聲,道:“那倒是要先恭喜立誠了,不知是哪家閨秀,這么有福氣匹配立誠?”
焦文神情已經恢復如常,道:“說來魏兄也當曉得,是承益姑母家的表妹。”
魏文杰聞言,不由瞪大眼睛:“承益的表妹?”
曹颙的幾個姑母,除了適孫家那個,其他都嫁入宗室。
即便是孫家,也是旗人,旗民不婚,難道焦文也入籍了?
見魏文杰疑惑,天佑在旁解釋道:“是韓家姑母的女兒江氏。”
魏文杰還沒反應過來,魏文志已經開始高聲道喜了。
焦文笑著謝了,魏文杰已經想到這韓家姑母是哪個。
商戶女!
魏文杰心中生出濃濃不屑。
本還以為焦文雖是寒門出身,卻有傲骨,沒想到為了攀上曹家,連商戶女都肯娶。
隨即,他又明白過來。
世情如此,對于焦文來說,娶個小京官之女,還不若曹府這個名義上的“外甥女”來的實惠。
明白是明白,他心里對焦文到底是看輕了幾分。同時,對曹颙的埋怨又多了一份。
曹颙口口聲聲將他們當子侄待,為何看到焦文這樣的人選,沒想到文薔。不管是出身,還是相貌,文薔都比江氏強出太多。
好在車馬已經準備好了,這就要出發,不用再與眾人寒暄,魏文杰客氣了幾句,連魏文志都攔下,自己帶著妻子下人駕車往通州去了。
魏文志則留下天佑與焦文兩個,要請他們兩個下館子。
天佑道:“外頭館子有什么好的,想吃小姑姑腌的茄泥了,還是家里吃去。”
焦文不愿掃興,望向魏文志。
魏文志摸著下巴,“嘿嘿”兩聲道:“承益既想要去家里吃飯,是不是也該改口了?”隨著說話,他還端了端肩膀,擠眉弄眼地做“慈愛”狀。
焦文在旁,見他搗怪,忍俊不止。
天佑則橫了文志一眼,道:“等志二哥先在父親跟前改了口,我自然也就改口了。”
魏文志啞口,半響方道:“二哥便二哥吧,等你多了小表弟再說。”
這稱呼實在有些亂,可真要魏文志改口叫曹颙為兄,他也不習慣。
三人說說笑笑地進了城,直接去了魏文杰家。
妞妞聽說天佑到了,歡喜不已。
天佑不是外人,焦文也馬上要成親戚,沒什么可避諱的,魏文志就使人叫妻子到前廳見客。
焦文春閨前曾借住曹府,妞妞也曾見過兩面,聽說他要與江蕙定親,少不得恭喜一二。接著,妞妞就問了曹府上下是否安康之類的。
她已經嫁為人婦,即便沒有長輩約束,也不好經常回曹府,所以心中關切。
天佑一一回了,又說了自己過來解饞。
妞妞笑著應了,讓丈夫陪客,自己帶人去張羅酒席去了。
等到席面上來,半數都是天佑愛吃的。
天佑得意地看了魏文志兩眼,美滋滋地提起筷子。
魏文志看得氣結,不過看到自己眼前擺著的幾道菜,都是自己愛吃的淮揚菜,心氣立時平了。
焦文看著二人斗法,莞爾一笑。
待他提起筷子,看了看眼前的花雕雞與拌梨絲,心里也不由地贊聲賢惠。
魏文志粗心,沒看出端倪,只當妻子除了照顧天佑,也沒拉下自己;天佑卻看出焦文跟前的是直隸風味的菜肴,生出幾分驕傲。
小姑姑七竅玲瓏心,堪為賢內助。
他挑剔地看了魏文志兩眼,除了心粗膽大,直爽憨實,這個“小姑父”還真沒有什么可叫人稱贊的……
妞妞聽了焦文與江蕙之事,到底好奇。
待天佑他們吃完酒席,妞妞就找了機會,私下問天佑道:“將江蕙說給焦文,是你父親、母親的意思?你韓姑姑就依了?”
在她看來,韓江氏是個極有主意之人,對江蕙這個養女又疼愛有加,婚事定是會千挑百選。
“是焦兄自己的意思。焦兄在曹府時,曾碰到過韓姑姑與表妹,當時便留了心。不過想著旗民有別,沒敢多想;等到他考了庶吉士,又聽我無意提及表妹沒有入籍,正在相看人家,便先對我說了。我尋思著不錯,問過父母,父母也沒反對,便做了媒人。”天佑笑著說道。
妞妞聽得失笑,道:“你才多大,就當起媒人來?”
天佑不服氣地道:“小姑姑,侄兒已經當差了。”
妞妞不再笑他,心也放回到肚子里。
知人知面不知心,以焦文現份,完全有機會尋更好的親事。
妞妞本還擔心他是奔曹家去的,不過想想天佑年歲雖輕,可兄嫂都是睿智之人,既是沒反對此事,這焦文的人品也沒什么可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