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趕上烏云遮日,雷聲翻滾。
林孝玨和丫鬟等在馬車上,管事的去換牌子。
周一撂著窗簾看向窗外,這么早就黑天了,驛站門口已經挑起了燈籠。
周一道:“讓我想起和王大哥他們遇見那次,那么大的雨,驛站都暴動了,在去那之前,我們路過了一個村子,更不知道那村里的人有沒有聽小姐的話,淘出來沒有。”
她的話引起了其他兩個丫鬟的思考。
林孝玨突然伸了個懶腰:“今天天再不會亮了,黑夜將比往天長,對今天的白天來說真是不公平。”
小姐在說什么?三個丫鬟齊齊看著她。
周一放下簾子。
林孝玨什么都沒解釋,而是挑開車簾下了馬車。
陵南看向其他二人:“管事的去了這么久還沒回來,咱們也下去看看吧。”
其他二人沒有異議,跟著小姐下了車。
四個女子一同進了驛站。
這驛站建的如客棧一樣,樓分三層,入眼可見的,二三兩層是客房,二三兩層四方長廊上不時有過客來往。
一樓是大廳,大廳正北設有柜臺,人們排成隊等著領牌子,管事的就排在柜臺前第一位,他身邊還有一群官員家眷,一個穿著像十六七歲的小姐為首,她帶著幕籬站在那群人中間,她的丫鬟只一人,正在發給其他人鑰匙,顯然她們是換過牌子的了。
而管事的還在和驛丞交涉什么。
四個人邁步走近。就聽管事的道:“我家有女眷,通鋪不大方便,勞煩大人給通融一下,哪怕讓出一間房也好。”他說著手伸過去。
林孝玨不用看也知道,他手中是行賄的銀子。
不過這賄賂沒管用,那驛丞又將他的手握著推回來。
“這位大管家,不是我不肯通融。是實在是沒房間了。最后一間房都讓這位小姐訂了。”他手指著帶幕籬的那個小姐。
那小姐回頭看向管事的,很抱歉的道:“我也只排了三間房,無法割讓了。”
管事的沒說話。
這時候林孝玨等人已經走到管事的身邊。隔著管事的。與那小姐相望。
林孝玨感受到那小姐在打量她,她沒有抬頭,她問管事的:“可是沒有房間了?”
“小姐您怎么過來了?“管事一愣,小聲道:“沒有。最后三間房都被旁邊的小姐排到了,她給她的父親和丫鬟都排了房間。”
林孝玨剛一點頭。路遙突然道:“我們小姐還沒房間呢,她憑什么給丫鬟排了房間?”聲音很大,廳里的人都能聽見。
那小姐的丫鬟不甘示弱回道:“這排房間講究的是先來后到,誰讓你們來晚了。你家小姐沒房間該我什么事?”
路遙還要說什么被周一和陵南拉住了。
林孝玨抬起頭看不出情緒的看她一眼,路遙想了想,感覺低下頭。
林孝玨再沒說什么
。轉過身隔著管事的對那小姐深施一禮:“冒犯了,還請小姐見諒。”
那女子幕籬動了動。小聲叫住了丫鬟:“秋桐,不得無禮。”
兩個老大都在壓事,這架就吵不起來了,其他看官收回無聊的心思,林孝玨對管事的道:“你給其他人排房間吧,我們四個在馬車里過夜。”
管事的心想,有小姐在的地方才安全,不如都別排了。他張張嘴要說什么,見林孝玨帶著三個丫鬟已經轉身走了。
算了,小姐沒有住驛站會有危險,就不用怕。
他回頭跟驛丞交涉,拿號碼牌。
再說林孝玨領著三個丫鬟往出走,外面的黑云已經厚如棉絮,隨時可能挨澆的感覺。
路遙看其他三人都不說話,心中忐忑極了。
她小跑幾步追上小姐,委屈的道:“小姐您是不是因為我多嘴生氣了?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是為了小姐出頭。”
林孝玨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路遙忙站直了,其他兩個丫鬟也跟了過來。
林孝玨道:“丫鬟也是人,她,為什么不可以,有自己的房間?當你覺得,她不配的時候,其實你,就是在告訴別人,你不配。而你這個丫鬟不配,直接說明的是,我這個人不配。”
死結巴說話總是很難懂,但路遙自認為聰明,心想:“你就是覺得那么多人我給你丟臉了唄。”她低下頭,擠出兩滴眼淚:“奴婢是真心想著小姐的,小姐要露宿街頭,可別人家的丫鬟卻有房間,奴婢心中意難平啊。”
在許多人眼中,她說的或許有道理。
林孝玨冷聲道:“或許是我近日對你,太縱容,才慣得你敢,隨意說話。”
以前她確實不出聲,路遙心驚的抬起頭,看著小結巴心中委屈的不行,若不是陵南說要想別人接受她,她要先沒有顧慮她才懶得管這閑事。
路遙眼淚答滴答滴的往下流。
陵南和周一對視一眼,知道小姐很少發火,發火了就難擺平。
這時候地上突然噼里啪啦起來,大顆大顆的雨水滴落下來。
“小姐快上馬車吧。”路遙和周一來勸林孝玨。
林孝玨淋著雨肅然不動。
路遙這回是真害怕了,嗚嗚大哭。
由于誰都不避雨,四個人頃刻間就變成了落湯雞。
“小姐,我以為那丫鬟無禮,小姐會更無禮,沒想到這小姐倒是通情達理。”方才大廳中的丫鬟和小姐躲在屋檐下聽著、看著驛站門口發生的這一幕,秋桐說道。
董明珠隔著幕籬笑的溫婉:“我從不伶牙俐齒,你卻多嘴多舌,難道這都是我教你的?”
秋桐嗔怪一聲:“小姐。”
董明珠道:“我還真喜歡這小姐的耿直,你知道她為何不躲雨嗎?”她問向秋桐。秋桐搖頭:“可能沒地方躲吧.”
董明珠笑道:“她是在懲罰那個丫鬟。因為她無禮了,作為那丫鬟的小姐她又得懲罰自己,因為下梁不正,或許就是上梁歪了,其他兩個丫鬟也有責任,不能感化同伴,所以死人都該罰。“
秋桐撅撅嘴:“小姐您是不是想多了?這小姐有那么正義?“
董明珠笑著搖頭:“你看她眸光堅定
。脊梁筆挺。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克制的氣息,都說相由心生,這小姐是十分堅韌殘忍的人。“
“啊?!”秋桐難以理解:“我只看她是個美人。”她歪歪頭嘻嘻一笑:“不過沒小姐美。”
董明珠笑了:“你這就是恭維話了。我不及她三分之二。”說著撐開油傘,走向大雨。
“小姐誒!”秋桐喊她一聲,小姐好似沒聽見,聲音都被她拋在大雨傾盆里。
林孝玨感受到頭頂的壓力小了。她仰起頭,看見一眼鵝黃。垂下眸子。那帶著幕籬的女子就站在她的身旁,隔著薄而輕盈的鵝黃色煙紗,那女子笑容恬淡,眸光溫柔。
林孝玨微微低頭:“有勞小姐為我撐傘。謝過。”
董明珠胳膊擎著點頭回禮:“那可讓出一間房來,不知道小姐肯不肯商量居住。”
“恭敬,不如從命。”
沒想到那小姐一點不客氣。董明珠反倒是愣住了。
她將幕籬一手掀開,歪著頭仔細的打量眼前這個女子。好像要將她看穿。
林孝玨站的更加筆挺,好似很大方的讓她看個夠。
董明珠咬唇一笑:“我好心讓出房間,還以為你會推辭,怎么你就答應了?”
林孝玨眨眨眼睛:“難道你是,虛情假意的嗎?”
董明珠忙搖頭:“自然不是,我見你在外面站了這么久,還責怪你的丫鬟,知道她出言不遜并不是你本意,你罰人罪己,我于心何忍?又怎能讓你們無處居住呢,剛好我就與我的丫鬟睡一間房,另一間留給你們吧。”
林孝玨點頭稱謝:“所以,我知小姐是,誠信相邀,我又真的,不想睡馬車,自然答應就是,還,拐彎抹角,做什么?”
“小姐倒是真性情,不過您這不虛偽也正是我所欣賞的,請吧。”董明珠一抬手,相請林孝玨。
林孝玨想了想:“還是一起吧,我沒撐傘。”
“……”那請只是客套客套好吧,董明珠忍不住笑。
周一和陵南澆的一臉水,心里卻忍不住笑:“小姐這個講冷笑話的毛病啊,什么時候能改了。”二人跟了上去。
路遙待人都走了才跟著走。
她一身薄裙被冷雨打透,風一來,冷戰不停,但最寒的不是身體,是心。
為什么她會聽陵南的慫恿,為什么她會相信死結巴會將她看做心腹,她明明厭惡她排擠她。
路遙看著那已經模糊了的紅色,咬緊了牙關。總有一天,她要讓小結巴為今天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林孝玨和三個丫鬟洗了熱水換了衣服,陵南去叫人倒水,路遙鋪床,周一伺候她擦頭發,兩個人站在窗口。林孝玨打了個噴嚏。
周一埋怨道:“小姐生氣歸生氣,為什么要跟自己身體過不去呢?淋了雨,萬一病了怎么辦?”
林孝玨接過她手中的布,自己擦著頭發,她邊擦邊道:“我最不怕的,是生病。若我當時不淋雨,就要在馬車上聽雨,你說選哪個?”
周一一開始沒聽明白,傻愣愣的站了,想了想她看看鋪床的路遙
小聲道“小姐其實不是為了懲罰路遙,是知道那小姐在看您,所以用苦肉計?”
林孝玨勾唇一笑,沒有回答。
周一想了想直搖頭:“小姐這么帶著目的不好吧,我看那小姐是好人。”
林孝玨拍拍半濕不干的頭發,將布還給周一:“帶著目的,就不對嗎?若誰都沒有目的,那就沒有交集,和談交往。”
周一不懂:“小姐是要和這小姐交往?”
“有些人,當你很隨意的時候,她也會跟你隨意,心就近了。好了,我累了。”
林孝玨說完走向床邊。
周一站在窗前繼續琢磨:“心就近了,心就近了?確實近了。”她認同的點點頭。
其實不光周一覺得林孝玨不妥,秋桐和董明珠梳洗完畢,也覺得對面的小姐怪怪的。
秋桐道:“小姐也不問對方身份家室,就敢幫忙,萬一她是壞人呢?”
董明珠躺在床上望著頭上的虛空,心中有些興奮。
她笑道:“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但她絕不是壞人。”
“小姐為何這么武斷?”秋桐不解。
董明珠道:“因為她也不關注我是什么身份家室,我們的相遇沒有那些世俗的東西在里面,就我們倆,你看她多率性,她毫不客氣就住了我的房間,若是換做別人就要謝來謝去推三阻四了,但其實他們心里都是想的,那就是虛偽。她不虛偽,她讓我給她撐傘,好像天經地義,我們一點也不像陌生人,像姐妹,像老朋友。”越說越興奮,她呵呵笑:“你沒遇見這樣的人,你不懂,她很有趣,這么直接的人,她的心也是直的,直爽率性,我喜歡她這樣的人。”
秋桐看著睡不著覺的小姐,心道,夸得那么好,就是王八臭綠豆對上眼了唄,想著小姐的遭遇,少時夫人就死了,老爺也沒續弦,也沒個兄弟姐妹,所以小姐很孤單,才會讓那女子給勾了魂。
不對,小姐也是女的。
哎,女子怎么會這么喜歡一個女子誒。
秋桐也睡不著了。
三更梆骨敲響,嘈雜聲將林孝玨從夢中驚醒。
她睡覺總是不踏實,覺輕,其他三個丫鬟周一和她睡床,不用說,睡得正想,其他兩人白天也多奔波,打地鋪也沒醒。
林孝玨悄聲換了鞋子,推開了門。
大廳里兩個女子帶著下人在求驛丞幫忙:“請您幫忙再找個大夫,我們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驛丞道:“這附近就那么一個老眼昏花的大夫,真的沒人了,不然小的怎敢不給小姐找。”
那女子正是讓給她房間的女子,此時她在大廳里急的跺腳。
林孝玨聽出來她的心急,踩著木梯子下了樓。
“你找大夫,做什么?”結結巴巴的聲音打亂了樓下諸人的焦急。
誰家女子這么晚了還不睡?眾人齊刷刷仰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