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商鋪華麗的裝飾燈在手機屏幕上映出光怪陸離的彩色幻影,良久,他最終還是沒法按下那串早已爛熟于心的座機號碼。
接通了又能對她說些什么呢?說——屁溪,我愛你,我一直愛著你?說——屁溪,我已經受不了了,可不可以請你回來?說——屁溪,讓我們重新再來一次吧,這一回我會好好珍惜你的……
有意義嗎?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她或許已經有了新戀情,對方很可能就是那個照片上的時髦俊朗男孩。我干嘛還要拖著她不放手?她現在是自由的,快樂的,生命既然已重啟,我又有什么權利讓她重蹈覆轍……
童彥若深吸一口氣,咽下滿嘴苦澀,把手機放回了口袋。
寒風吹過,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懼——今生今世,會不會永遠放不下屁溪……放不下她,卻也永遠得不到她,這輩子,心里再住不進別的女人,到臨死的時候,心里最純凈的那方角落,只剩下片虛空,一種名叫何溪醉的永恒虛無……
有什么細小而微涼的物體落在臉頰上,童彥若抬頭望去,下雪了。被商業街各色霓虹燈映照得粉紅的夜空,正飄灑下細碎雪片。
一幅幅年代久遠的畫面浮現在童彥若的心靈膠片上。
高中時代的某個冬夜,晚自習剛下課,屁溪便拉著他飛奔到操場。連續下了一整天的雪剛停不久,屁溪牽著他的手,帶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向操場草坪中央。
在一片被四周路燈映照成暗淡金黃色的平整雪地上,有個三個巨大的漢字——那是他的名字。
……我剛才上課時候假裝去衛生間,其實是偷偷溜到操場上做這個……你看,這是我用腳印一步一步踩出來的……大不大?很厲害吧……這輩子,估計沒人會比我用更大的字寫你的名字……這是我為你創造的屁溪記錄哦……
許多年前少女何溪醉羞澀又自豪的話語,此刻無比真實地再次回響在童彥若耳畔,他心痛得無以復加。
“先生,等女朋友嗎?買支花吧?”
一個賣花女孩不知何時出現在童彥若身旁,一朵包裝著精致玻璃紙的鮮紅玫瑰已經遞到他面前。
幾乎是在完全無意識的狀態下,童彥若掏出錢包買下了那支玫瑰。他望著細小雪花不時落在玫瑰花瓣上,發了一陣呆,然后重新向前走去。
一路走到商業街街口,童彥若攔下一輛出租車。
“到東王去老紡織廠家屬小區,南院門口。”
站在距離“小溪便利店”五六米遠的地方,童彥若把自己的身體掩藏在一塊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靜靜注視著玻璃門內的那個空間。
便利店里燈光清亮,因此,他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一切。
前岳母站在門口收銀臺旁,微微彎腰,扶著一把椅子。椅子背上搭著一串紅彤彤的新年裝飾物。而那個做女兒的,則站在這把椅子上,似乎正在往天花板上敲釘子。
一片雪花頑皮地飄進童彥若的右眼,于是,他濕了眼眶。
忽然之間,他領悟到自己的愛原來如此卑微——只是這樣遠遠的,悄悄的看著她,他竟已然心滿意足。玻璃門那邊,那條穿著粉紅色厚厚衛衣和深藍色牛仔褲的“小溪”,緩緩流淌進童彥若的干涸心田,他感到自己的靈魂禾苗在枯死之前得到了拯救。
望著何溪醉費力地敲著釘子,童彥若有好幾次差點要沖進去,幫她完成這個工作。不過,他最終還是強忍住了。
終于,何溪醉敲好了釘子,又把裝飾品固定好,然后輕巧地跳下椅子。
看到屁溪和前丈母娘都回到收銀臺后,一個看書,一個看電視,童彥若小心地向便利店門口走近幾步。
從物理上講,心愛的女孩就在幾米之外,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層玻璃推拉門和一團幾乎沒有重量的空氣,然而童彥若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如今已是遙遠得要以光年計量。
童彥若舉起手中玫瑰,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到玻璃門一側,悄悄將玫瑰別在防盜拉門的把手上。做這些的時候,他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戀愛般的幸福。
今晚,等她下班回家的時候,在關門時刻,她便會發現那朵玫瑰……她永遠不會知道一個男人曾在這個雪夜,站在門外默默注視了她很久。她永遠不會知道,是誰,懷著怎樣的心情,無言地為她送上這支愛情之花……
童彥若最后看了他的屁溪一眼,深情的,充滿無限愛戀的,然后轉身離去,不敢再回頭。
雪,漸漸大了起來。一些雪花飄落在嬌嫩的玫瑰花瓣上,久久不忍融化。
渾渾噩噩度過了熱鬧又無聊的新年,渾渾噩噩踏上返校的擁擠列車,又渾渾噩噩在寢室、教室和實驗室里度過了幾個月,當夏日來臨的時候,童彥若知道自己已經撐到了極限,他必須想個辦法來緩解因為失去何溪醉而帶來的靈魂孤獨,否則他遲早會得上抑郁癥。
就在童彥若為自己的孤寂心靈四處求解的時候,“昆侖之墟”給了他一劑藥方。
和“昆侖之墟”在網上相識已經有好幾個月時間了,童彥若和這個網友已經成了不錯的朋友。他們的交流方式從照片后的評論轉為互發“小紙條”除了各自個人信息和感情話題之外,他們的聊天范圍十分廣泛。雖然“交談”內容并不涉及隱私,但“小紙條”的形式還是讓兩人之間的關系更密切了一步。除了聊照片和攝影,兩人還會聊聊實事新聞、社會熱點、人生感悟,儼然已經成了素未蒙面的神交之友。
童彥若一直在猜測“昆侖之墟”的性別,卻終究未果。有時候,對方的口氣很“爺們”,有時候,卻又帶有小女生的“矯情”。對方的年齡也讓人難以捉摸——時而老成得像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時而幼稚單純得可笑,如同少年。
究竟是什么吸引自己始終關注“昆侖之墟”?對于這一點,童彥若總想不明白。或許是對方的“倒影”照片總隱隱透露出一種傷感和寂寞吧,這一點倒是和童彥若一直以來的心境吻合。
那天深夜,童彥若泡在“夏日嬤嬤茶”上看帖,突然系統通知,他收到了一條來自“昆侖之墟”的“小紙條。”
童彥若點開“小紙條”,之間上面只有一句話,“我打算去拍天池倒影了。”
童彥若心里一震,突然生出對“昆侖之墟”的無比羨慕。
多好啊,他終于要去實現這個夢想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有勇氣去努力得到它……如果我能像他那樣勇敢……
“提前預祝拍攝成功!為什么突然決定要去?”童彥若回給“昆侖之墟”一個“小紙條”。
對方很快回復了,“不是突然決定,是醞釀已久。我累了,身心疲憊,我想要到天池重啟自己的人生。把該忘的忘了,把該放的放了,從此以后輕裝上陣。”
看著電腦屏幕上的這段文字,童彥若覺得這簡直是寫給自己的!重啟人生,沒錯,應該重啟人生了……不能再背負著沉重回憶走下去,太累……該忘的忘了,該放的放了,沒錯,就是這樣!
童彥若這輩子,包括“上輩子”都沒做過如此“喪失理智”的事——他手指微微顫抖,在鍵盤上飛敲下一行字,然后不假思索地發送出去。他怕自己下一秒鐘就會變卦。
幾秒鐘之后,“昆侖之墟”應該就會收到這樣一個“小紙條”:
“我可否與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