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揚的報告很快就打了上去,與此同時,不知是誰把瑪鋼廠要破產的風給放了出去,縣城里一時間小道消息滿天飛,都還沒開始進入正式程序,縣委附近就整天有群眾在晃悠著了,接待處的同志每天忙得不可開交。真不知道一旦消息確認公布出去,縣城里會出現什么樣的一種情況。
幾天時間下來,陳揚也隱隱感覺到了肩上的壓力,為了圖個清靜,他讓小董把那些搗亂上訪的電話一律攔了下來。
好消息是,市委對陳揚打上去的報告很重視,不到一周時間,就派了一個工作組下來。組長是田副市長,組員則包括市發改委吳主任等,一行共六人。
縣委辦按陳揚的意思,在縣招待所專門開了個包廂,按200元一桌的最高標準擺了兩桌。
可讓陳揚意外的是,田副市長一行人中午剛一抵達東山,立刻就馬不停蹄地趕往瑪鋼廠展開了工作。
起先他還以為田副市長改吃素了呢。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田副市長所率領的工作組在廠里頭晃了一圈,時間還不到二十分鐘,就欣欣然地接受了王老五邀請,來到了東山飯店。陪同的縣委一干領導們也一個不落的跟了過來。
陳揚這才明白過來,田副市長是嫌自己的招待標準太低吶。
話說回來,東山的縣招待所跟龍門的完全沒法比,自打陳揚上臺之后,為了節約辦公經費,縣招待所檔次下降了起碼四星以上。大熱的天里,招待所的空調卻永遠只是件擺設,連鴻運扇還得幫你調到定時,干部工作餐的標準對外號稱是50元一份,可整個就是一掛羊頭賣狗肉的,頓頓都是青菜豆腐,能吃上兩片肥肉你都可以偷笑了。
以至于平日里市里面派下來檢查工作的干部怨聲載道,東山招待所條件之差在全市都出了名。時間一長,根本就沒人愿意到他這個鬼地方來檢查,即使被迫來了,也得提前準備好自己的飯錢。而且你要說標準大家都一樣也就罷了,偏偏陳揚自個在辦公室里空調那是嘩嘩的吹,吃飯叫的也都是東山飯店的外賣,簡直達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說實話,倒不是陳揚故意要跟大環境過不去,實在是由于年后為了改制引資入股的事,接待工作太多,招待費用呈幾何級數噌噌的往上漲,縣委辦實在吃不消了才不得不把招待所的標準降低了一大塊,像蕭海亮那樣請吃請喝還往里面投錢的投資者絕對是個異類。
田副市長看來對陳揚的小氣是早有耳聞,沒上他的當去吃那啥200塊一桌的豪華套餐,據吃過的同志介紹,就東山這200塊一桌的豪華套餐,你能吃上一碗紅燒肉就謝天謝地了。
王老五在東山飯店訂的是一間大包廂,也擺了兩大桌。菜點得也很合領導的心思,盡是些龜鱉之類補腎的玩意。
這一桌菜上來,陳揚就知道沒2000塊拿不下來。王老五倒是夠大方。不過陳揚也知道,這廝面上說是自己掏的腰包,可鬼才知道他這錢是從哪來的呢。
對王老五的發家史陳揚也早有耳聞,這王老五剛開始只是開了個小小的手工作坊,做皮鞋的,改革開放后,他腦子活泛,貸款辦了家皮鞋廠,就是縣皮鞋廠的前身,靠著皮鞋廠辦出了點名氣之后,他成為了八十年代初期全縣聞名的農民企業家。后來不知怎的,就被時任東山縣委書記齊志國給看上了,這齊志國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干脆把他招安了專門為縣委辦事,縣聯合公司那大大小小的十幾家公司有80%以上都是他鼓搗出來的。兩人運氣不錯,東山縣的企業著實紅火了一陣,算是搭上了第一波改革開放的快車。這之后,王老五的腰包鼓了,而齊志國也趁此機會仕途一路暢順,現在官位都升至省副秘書長一職了。也正因為有這層關系,王老五在整個江州上上下下都吃得很開,只要他開口,干部們大多都得賣他幾分面子。
田副市長似乎也跟王老五很熟,茅臺一開,兩人就熟絡的推杯換盞起來。
“老王啊,我跟你也認識快十年了吧。”一杯酒落肚,田副市長就說開了。
“呵呵,我記得不差的話,應該是十年零兩個月了。”王老五記性倒挺好的。
“老王,你就跟我說句老實話,這瑪鋼廠還有得救不?”田副市長跟大多數干部差不多,在酒桌上先談公事,再談風月。
王老五悶了口酒,臉上盡是苦澀,嘆口氣道:“唉,當年我跟志國也算是趕上了好時候好政策,才有了東山的這副天地,可現在眼瞅著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廠子被一個個的賣給別人,就覺著跟賣兒賣女似的,我這心里堵得難受啊......”又悶了口酒,“我這也不是說國家現在的政策不好,只是社會發展太快,我們這些老腦筋都派不上用場咯。”
王老五唏噓不已,頗有點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架勢,聽上去像七老八十的人,其實他也不過才四十來歲。
旁邊陪坐的縣委干部大多尷尬不已,老蕭和老呂倆人干咳幾聲,意思是陳書記也在吶,說話注意點影響。陳揚倒不怎么介意,一笑了之。
“老王,你就別感慨啦,只要是中央的政策,我們就得不折不扣的執行啊。你還是快跟我說說那瑪鋼廠的情況吧。”田副市長及時的把話題拉了回來。
“老田,瑪鋼廠落到現在這副田地,我做為廠長要負主要責任,唉,我心里有愧啊。”王老五先是自責了一番,又說,“縣委提出來要讓瑪鋼廠破產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可我只要一想到廠子里那三千多兄弟姐妹,真不知道該咋辦了。要按我說,能撐下去還是盡量撐下去吧,興許等過個幾年,鋼材市場好轉了,那咱也不用賣廠了。老田,你信不,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一定會為咱廠子鞠躬盡瘁,想辦法把廠子重新整起來的。”
聽到王老五避重就輕的把廠里的工人抬了出來,陳揚哭笑不得,有你這樣的兄弟姐妹嗎?你自個腰包鼓鼓的,住豪宅,開名車,可你那些兄弟姐妹現在連飯都快吃不上啦!
“呵呵,來,大家別光顧著聽啊,這又不是工作場合,吃菜,吃菜。”田副市長也不知是不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不再詢問王老五了,他的架子不大,很熱情的招呼起了大家來。跟著又看向陳揚,“小陳,廠子我也前面去看過了,機器大部分都停了,也沒見到多少工人在上班,情況確實不樂觀啊。我現在想聽聽看你的意見,呵呵,你也別拘束,當做咱們在聊天一樣。”
陳揚微微一笑,他活了兩輩子,即便是對著養父養母,也不會拘束,最多只能說是尊重,只有在老太爺面前,他才會產生拘束緊張或是坐立不安的感覺。
“田副市長,瑪鋼廠的情況我在交給市委的報告里面已經寫得很詳細了,不過您既然問到了,我只能很坦白的告訴您,關于瑪鋼廠的問題,之前我們不是沒有做過挽救的努力,談了許多家投資商,可就是沒人愿意接過這個攤子,沒辦法,我們只能選擇讓它破產這個最不理想的解決方法。當然,這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意見,同時也是經過我們縣黨委多次開會集體討論后,才最終得出的一致意見。”
陳揚說完,老蕭等人立刻輪番附和起來。而孟縣長則面無表情的喝了口酒,在這個公開場合里,他也不好當眾拆陳揚的臺,說了,一是于事無補,二則給上級留下一個喜歡內斗的印象也不太明智。
田副市長沉吟了片刻,才自嘲一笑,“呵呵,瞧我這老毛病,一上桌就愛談工作,被小陳你們這一說搞得像匯報工作一樣,飯都甭想吃啦。”舉起杯子,“來,我提議大家先干一杯!”田副市長不愧是辦公室主任出身,很會搞氣氛。
田副市長的秘書坐在另一桌,這時聽到老板提議讓大家干杯,就知道工作基本談完,之后就只談風月了,趕忙去一旁打開了大彩電,選了一曲老板最喜歡的《三套車播放起來。
伴隨著前蘇聯歌曲那老掉牙的旋律,包廂里的氣氛逐漸升溫,時間過得飛快。
杯觥交錯間,王老五借口去上個廁所,回來時卻帶回了四個服務員打扮的妙齡女郎。
女郎們一進門就唧唧喳喳的樂開了,工作內容跟十多年后的包廂公主差不多,負責幫老板們點歌倒酒啥的。
陳揚一看這幾個女郎搔首弄姿的模樣,就知道八成是三陪在玩變裝,心說這幾個女郎的媽咪也不知是誰,都想到制服誘惑了也不說玩得專業點,起碼你那妝得化得淡一些不是?
有了美女,領導們的雄性激素立刻直線飆升,一首首高亢老土的歌曲響了起來。田副市長做為宴席的主角,自然最受美女們的青睞,于是,他干脆酒也不喝了,搖身一變成了麥霸。高歌數首后,掌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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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揚坐在沙發上聽歌,無聊之極,雖不耐煩但又不能先走,只好叫服務員上了一杯熱茶,然后撥通了項瑾的電話,瞎聊起來。
過得一會,忽然有個人坐到了陳揚身邊的沙發上,他一看,是市發改委的吳主任。
“呵呵,陳書記,怎么不過去唱兩首?”吳主任手里也端著杯熱茶,笑著跟陳揚打了聲招呼。
陳揚笑笑搖了搖頭:“前面多喝了兩杯,現在頭暈著呢,過去怕是要在領導面前出洋相咯。”邊說邊從兜里掏出煙來,遞了一支給吳主任。
吳主任笑瞇瞇的接過點上,聊了幾句沒營養的話之后,突然間隨口說了聲:“陳書記,市里這次對你的報告很重視,先后開了好幾次會,雖然意見還不是很統一,但我估摸著瑪鋼廠你的報告通過不會有太大問題,呵呵,說實話,如果不是省里一直壓著,瑪鋼廠早在去年就應該進入破產程序了。唉,想想我那老同學走得冤啊。”
吳主任搖頭嘆息一聲,說完就起身走了。
陳揚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吳主任給自己提前透這個風干啥?卻不知道他又是誰的傳聲筒。
趙書記?廖市長?
陳揚皺皺眉,總覺得不太像,市里這一二把手自己都不是很熟,只是匯報工作時見過幾次。接著又隱約想到,吳主任提到的那老同學八成是自己的前任魯書記了。魯書記去年就是為了瑪鋼廠的事兒被老孟等人擠走的。
不過不管怎樣,至少現在看來,市里面對自己那份報告的態度是積極的,比自己預想的情況要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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