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過他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與親人離別的痛苦,可要比在座的各位要深刻得多,更何況他們的身份決定了他們遭受世人的白眼。日本有首兒歌就是描寫這樣的骨肉分離。”李思明解釋道。
“什么兒歌?”張華問道。
“一休”
“一休?什么意思?”
“一休是日本歷史室町幕府時代的一個皇子,很小的時候不得不與母親分離,到安國寺里當小和尚,他勤奮好學,樂于助人,喜歡動腦子。那首思念母親的歌很感人。”李思明解釋道。
“哦,你會唱吧?”曾智也感興趣道。
“當然!”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80年代才引入中國,在中國可謂是紅的發紫,李思明當然看過,凡是70年代及其以后生人,如果說沒看過,那一定是火星來的。李思明張口便來:
母親大人:您好嗎?
昨夜從杉樹的枝頭,看見了一顆亮晶晶的星星。
星星凝視著我,就像媽媽一樣,非常的溫柔。
我對著星星說:你不能沮喪哦,因為你是男孩子。
如果我感覺到寂寞的話,再來找你說話。
會在什么時候?大概吧。
就寫到這里吧,期待您的回信,母親大人。
一休。
母親大人:您好嗎?
昨天寺廟里小貓被鄰村的人帶走了。
小貓哭了,緊緊抱著貓媽媽不放。
我說:乖,不要哭,你不會覺得寂寞的。
你是個男孩子對吧?會再見到媽媽的。
會在什么時候?一定會吧。
就寫到這里吧,期待您的回信,母親大人。
一休。
那個光頭小和尚一休,機智搞笑的形象深入人心,這首片尾曲也曾讓中國小朋友感受到其中的心酸,盡管大多人并不懂日文。李思明唱這首歌時,卻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雖然物質依然匱乏,但遠比這個時代的小孩子快樂,最起碼,受教育的權利基本上得到保證,那故鄉的大雁河是否依然碧波蕩漾?那浮云山上的仙人洞是否還有小朋友做著前去探險發現仙人的夢想?那異世雙親墳前的荒草怕已沒人清理了吧?
李思明所在的五連也一樣,五連的老職工不少,有不少有小孩的雙職工出工時,用一根繩子把孩子像狗一樣栓在炕上,讓李思明覺得很是辛酸。
“阿明,你什么時候懂的日語,還有上次抓特務時,你還懂俄語,你到底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張華驚訝地叫道。
“這個嘛,我自學的!”李思明今天覺得有點過了,張華是最了解自己的,每當張華懷疑的時候,李思明以自學來借口。這其實也難怪張華,來北大荒,寫歌、格斗術、槍法、外語,哪一樣都不是以前的李思明所具備的。
大家沒有注意到的是,一直在旁聽的啞巴,悄悄的走到屋外稍遠的小樹林里,嚎啕大哭。
夜深了,徐大帥和張華等人告辭。三人給小豬仔又喂了一遍后,就可以休息了。李思明有晚上的習慣,那五本軍事學著作已經完成了,但還要花點時間修改一番。曾智喜歡看書讀報,手上這本《牛虻》他看了不止十遍,李思明不止一次見到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今天晚上也是一樣,只不過曾智手上拿的是寧衛東留下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津津有味的讀著,而李思明在面前的稿紙上寫寫畫畫。夜,很寧靜,只有翻書本和寫字的沙沙聲音,還有啞巴睡夢中發出的很有規律的呼嚕聲。若干年后,不論是李思明還是曾智,在每天感嘆工作繁忙分身乏術之余,都無比懷念在北大荒養豬的日子,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寧靜啊。
“媽媽!媽媽!你在……你在哪里?”,沒有什么能比在寧靜的冬夜,當你正埋頭專注于某項事情時,聽到有人呼喊更感到吃驚了。曾智手中的書掉了,李思明手中的鋼筆戳穿了稿紙,可謂“力透紙背”。因為發出呼喊不是別人,正是沉睡中的啞巴,啞巴開口說話也許不令你吃驚,但如果說的是外語呢?
兩人面面面相覷,好半天曾智的嘴巴才合攏,指著啞巴驚訝道:“日本話?”。李思明肯定地點了點頭。那啞巴嘴里還時斷時續的嘟噥著,夾雜著日文和中文,但說的并不是特別標準。
第二天清晨,啞巴醒來時,一睜眼發現兩雙熊貓眼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以為要“非禮”他,抱著被子縮到墻角,嘴里阿布阿布地叫著。李思明和曾智兩人昨晚都沒有睡,兩人翻遍了啞巴的私人物品,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啞巴,別裝了!我們知道你會說話!”曾智一副仿佛拆穿階級敵人偽裝的模樣。李思明注意到啞巴的身形一滯,又恢復了原狀。
“是啊,啞巴別裝了,昨晚我和曾智聽到你說夢話了,而且說的還是日語。”李思明對啞巴的身份很感興趣。
“而且,你用日語喊媽媽,是吧?說,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潛伏在大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還有秘密電臺在哪里?”曾智見啞巴還想裝下去,一個勁的追問下去,革命警惕性還蠻高的,抓特務是那年頭電影和小說中最常見的情節,連小朋友玩的游戲都有,而且都非要演警察死活不肯演特務。
啞巴被曾智嚇唬住了,這年頭如果頂著“特務”的帽子,肯定是殺頭的結果,他雖然從不參加政治活動(事實上也不可能有人找他參加),但他會看報啊,見識甚至不比任何一個中國人要差。見自己的偽裝被戳穿了,慌張地抱著李思明的胳脯吐字不清道:“不,不,我……我不是……不是……特……務!”
“哼,不是?第一,你裝成啞巴干什么?別告訴我你喜歡當啞巴!第二,你還識字會看報,對了你的字寫得比我還好,我沒有見過比你還聰明的啞巴!第三,你還會說日語,昨晚翻來覆去你說的日本話比中國話還要多。還有第四,現在發現你的長相整個就跟我在上海見過的日本專家一個模樣!你還狡辯?”曾智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讓李思明目瞪口呆。
聽曾智這么說,啞巴急得臉發白。李思明倒不認為啞巴是什么特務之類的,因為據他所知啞巴在大興島起碼20年了,平常根本不會出島,再說了這大興再怎么找也沒有什么情報值得潛伏20年,要潛伏也要潛伏在北京、上海或者軍工廠等秘密單位內部或附近吧。
“啞巴,不要急,你跟我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思明說道。啞巴撿起昨晚被曾智扔在地上的報紙,指著上面的一處報道,又指了指自己說:“日本……遺孤……我……”然后又自顧自地用日語唱道:“母親大人:您好嗎?昨夜從杉樹的枝頭,看見了一顆亮晶晶的星星。星星凝視著我,就像媽媽一樣,非常的溫柔。我對著星星說:你不能沮喪哦,因為你是男孩子。如果我感覺到寂寞的話,再來找你說話。會在什么時候?大概吧。就寫到這里吧,期待您的回信,母親大人。一休……”
昨晚第一次從李思明處聽到這首歌,歌詞記得并不完整,吐字也很不清晰,但啞巴唱得很認真,眼淚不住地往下流,最后哽咽唱不出聲來。李思明和曾智明白了,這啞巴是個絕對純種的日本人,也是昨晚那張報紙上所說的日本在華戰爭遺孤。
啞巴哭得一蹋糊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李思明和曾智好不容易將他安撫住,啞巴才用吐字不清的語言斷斷續續地講述他的身世。
原來啞巴名叫渡邊三郎,在長春出生,隨父母來到中國東北,兩個年紀并不大的哥哥分別上了戰場并戰死。渡邊三郎只記得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時,他六歲左右。由于命令來得太突然,準備“玉碎”的日本關東軍殘余和臨時武裝起來的日本僑民,立刻崩潰了,撤退時又沒有組織好,平民與軍人及家屬爭相恐后的擠向數量有限的汽車、客輪,在失敗的恐懼和混亂中很多小孩被遺棄。渡邊三郎也是其中的一位。當時他穿的是中式的衣服,也會說中國話,并沒有太引起別人的注意,長期的戰亂產生的流浪兒在當時數不勝數。他一邊流浪乞討,一邊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好在有一位善良的中國老頭收養了他,不過很不幸,在他13歲的時候,老頭死了。于是,他又開始流浪,逐漸長大的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十分敏感,中國人特別是東北人對日本人恨之入骨,所以他裝成啞巴。他也不知道應該去哪里,反正到處乞討,從吉林到黑龍江,最后在大興留了下來,這一裝啞巴就裝了二十年,連自己都認為自己是啞巴了。
“現在怎么辦?”曾智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