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父母早就準備著一桌好飯。母親拉著李思明的手,欣喜地說道:
“咱們家思明看上去比上一次胖了。”
“什么‘胖了’,是壯實了一些,話都不會說。”父親有不同意見。
“對對,是壯實了些。”母親改口道。
一家三口酒足飯飽,李思明摸摸肚子不想站起來,這頓飯真是好飯啊。
“思明,上次你說要考大學,考得怎么樣?”父親問道。
“還不錯,應該可以考得上的。”李思明泡了一杯茶,又點了一支煙,還不忘遞給父親一支。
“這么說,思明以后就會在北京了,那要就能天天見著了。”母親很開心。
“是啊,這樣也好,你被冤枉那幾年,我和你媽擔心,離得又遠,探望你一次又這么難。還好你的戰友經常來安慰你媽,讓我們不要擔心,要不然還不知道怎么過來的。”父親對一家三口團聚,沒事說說話很是愜意,
“哦,是張華和一姓徐的吧?”李思明覺得他倆會這么做的。
“小華和小徐可沒少來看望我們,你爸說的是一個解放軍女戰士,叫楊月。”母親說道。
“我怎么沒聽說?”李思明奇道。
“那時候還不知道你將來會不會洗清冤屈,還不是怕你耽誤人家。”父親笑罵道。
“我耽誤誰了我?”李思明決不同意這個說法,好像自己和楊月不清不楚的。
“小楊昨天還來過,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每次來都帶了一大堆東西。”父親說道。
“是啊,小楊家里是大干部,人家對你可是仁至義盡,一點也沒有嫌棄你,你可要好好對待人家。”
“小楊,我看很不錯,長得漂亮,有賢惠,沒有干部出身的擺架子。”父親接口道。
“長得漂亮,我承認,待人親切,我也認可,可這‘賢惠’一說,我還沒有機會感受到。再說了,你們也不能這樣就決定了我的終身了,說得有板有眼。我21周歲還不到呢!”李思明心里抱怨道,只好借尿遁逃走。
衛生間,李思明站在鏡子前,審視這張臉。嘴唇已經長胡子呢,同一連隊的知青已經沒人再拿他的胡子說事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乍看之下長相一般,屬于扔在人群中引不起別人注意的那種,這個模樣可以作為間諜的備選人,詹姆斯•;邦德那樣風度翩翩的特工人員,只能在電影中出現。細瞅之下,長得蠻有個性,尤其是嘴角總是帶著微笑,讓人如沐春風,產生親近感,屬于那種比較耐看的人,李思明終于找到了自己外貌上的優點。
第二天一大早,李思明早晨照例出去跑步、買菜然后回來做早飯。做完早飯父母已經起床,李思明則跑進衛生間,洗了個冷水澡。當他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小客廳已經多了一個人。
楊月已經在部隊服役了三年,對她來說,軍隊給她的新鮮感早就過去了。所以沒事她就往家里跑,也沒有人說她不務正業。大興也已經三年沒有去過了,懷念它就像想念李思明一樣,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地思人,還因人思地。她不止一次和父母提起過李思明,有時候她都控制不住的對父母說起。奇怪的是今天一大早,從不關心自己私事的父親,突然要自己請李思明來家里做客。
“楊月你好,你怎么來了?”李思明有點驚奇對方這么早就來了。
“怎么不歡迎?”楊月笑道。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來的都是客,有你這么說話的?”母親責怪道。楊月看他委屈的樣子強忍住笑意。
“是這樣的李叔叔沈阿姨,我爸爸讓我請李思明去我家做客,所以我來了。”楊月解釋道。
“你爸跟我很熟嗎?”李思明接口道,話剛出口他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去了你不就知道了,請你紓降尊貴大駕光臨吧!”楊月戲謔道。
“去吧,把我珍藏的兩瓶茅臺酒帶上,大過年的空手也不好意思。”父親發話了,李思明只得照辦。
在路上,李思明不停打量楊月,對方長得更漂亮了,身材高挑,軍裝穿在她的身上顯得婷婷玉立,瘦削的身體開始豐潤起來。兩人幾年不見,有點不知從何聊起,楊月走在前面,李思明拎著兩瓶酒和他帶回來的一些干貨,走在后面,李思明感覺自己就像一小跟班的,連忙和她并駕齊驅。感覺到李思明的眼光,楊月轉頭到:“好看么?”
“好看!哦對,我說這北京城的風景比幾年前好多了。”李思明不承認。
“是嗎?我看就是和十年前相比,也沒什么變化。”
“你說的也對,我這不是幾年沒回嗎,所以看什么都好看。”李思明解釋道。
楊月不說話了,嘴角抿著笑意。
上了公交車,李思明說道:“楊月,謝謝你這幾年來看我爸媽。”
“不客氣!”
“有個問題,我想問一下。”
“說吧?”
“我去你家拜訪伯父伯母,是不是有點那啥,太快了?”
“哦,什么太快了?”楊月臉有點發紅。
“哦沒什么,也許是我想錯了。”李思明訕訕地說道。
軍區大院李思明來過,幾年前他曾在這里參與過兩場比較文明的競賽活動。楊月的家在大院的深處,一棟兩層的六十年代的建筑,房子東面外墻上爬滿了藤條植物,只是這個季節還看不見綠色而已。
隨著楊月進了屋,客廳里很簡樸,但很整潔,這是個典型的軍人家庭,李思明甚至注意到客廳的衣架是用廢棄的炮彈筒和機槍彈、步槍彈焊接而成,絕對是別出心裁。
剛一進屋,李思明就注意到屋里本來正談得高興的兩人,全都對他行注目禮。一位中女婦女和楊月長得很像,應該是她的母親,另一個人是個年輕的軍人,一身嶄新的軍裝穿在身上顯得很有精神。
“媽,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李思明,是我在建設兵團的戰友,阿明,這是我母親,”楊月指著中女婦女道,然后手一指那位軍人,“這位是……”
那位軍人搶先道:“我叫許志強,現在是北京某部特務營的連長,也是這個大院長大的,從小就和小月在一起。你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
“阿姨好,許志強同志好。”李思明微笑道。
“快坐下,吃點蘋果。”楊月母親親切地說道,她姓白。
“媽,我爸呢?”楊月有點奇怪道,請別人來吃飯,主人去失蹤。
“他呀,早上接了個電話,就回東北了。他把家里當成旅館了。請人來家里吃飯,自己卻不在。”白阿姨埋怨道。
“楊叔叔公務繁忙,是應該的,不像我們小輩想忙也忙不起來,是吧,小李?”許志強說道,因為知道李思明比楊月還要小一歲,自動稱他為“小李”,李思明也不在意。
“是啊,是啊。”李思明干笑道。
“白阿姨,差點忘了,我媽讓我帶一些極品茅臺和西湖龍井給楊叔叔,這還有一包燕窩是送給您的,另外我帶了一些蜜餞,這是小月小時候就喜歡吃的。”許志強一拍大腿,拿起放在桌上的禮品。
白阿姨笑道:“來了還帶東西,你爸媽太客氣了。”眼睛卻掃了一下李思明。李思明當沒看見,坐在那里無動于衷。
“小李在哪工作啊?”許志強卻對李思明極感“興趣”。
“在黑龍江大興農場,以前是生產建設兵團的。”李思明平淡地說道。
“哦,修地球啊。”這“阿”的有點長了。許志強接著便談起他在部隊里的事情,無非是軍事過硬多次受獎是最年輕的連長等等,滔滔不絕,白阿姨也是饒有興趣地回應著,楊月偶爾插一句,李思明卻想打瞌睡。
“這都什么啊,這也好意思在我面前顯擺,想當年我……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李思明腹誹道,臉上卻帶著微笑,只是懶得插話。
這一頓飯,李思明吃得不痛快,不過并不影響他的食欲。吃完飯李思明便起身告辭。
楊月將他往大院外送,“怎么有點不高興?”楊月問道。
“沒有啊,只是有點無聊。”
“是因為許志強?大院出來的人都這樣。”楊月笑道。李思明被她點破心思,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你這個人更讓人討厭。”楊月說道。
“為什么?”李思明奇了,咱口碑還是不錯的啊。
“我給你分析一下,你這個人吧,和誰都能打成一片,但是別人的優點你會看到,別人的缺點只要不給你帶來不利,你也一笑而過,別人的個人習慣,你也尊重,好像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和許多人都能交上朋友,但是卻總有一種并不能被別人發現的隔閡,好像你害怕別人太了解你。”楊月接著說道,她注意到李思明開始出汗了,“還有,你喜歡享受,你的衣服總是很光亮,雖然并不一定是新衣服,在大興養豬的時候,經常去打獵,以滿足你的口食之欲,這并不表示你追求物質享受,你覺得享受與你的地位與財產相適應的物質享受,是天經地義的。所以別人在批評這點的時候,你總是理直氣壯。你對待許多的事的觀點好像有那么點‘自我’。”
“還……還有嗎?”李思明有點“結巴”。
“當然,還有你對待人對事的態度。就拿你被人送進勞改農場這件事來說,在別人來說這是天大的災難,你好像并不太在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這點令人費解,一副洞察一切勝券在握的樣子,害得別人為你擔心。另外,你很聰明,但是你好像并不愿去表現什么,只是在別人壓榨你的時候,你才有動力,別人都想表現的好一點,入黨、提干什么的,你好像一點也不在意,甚至輕視這一切,你到底想要什么?”李思明臉上的汗多了起來,楊月接著分析,“還有,別人學語錄開會批斗,你竭力做出一副積極的樣子,但是我感覺你好像在看戲,對就像是看戲,就像幼兒園老師看小朋友們做游戲一樣。”
李思明徹底無語了,完了,這下被人看透了。
“我還有急事,我先走一步了!”李思明連忙加快腳步離開,再不走就體無完膚了。
“別這么急著走啊,我還沒說完呢?”楊月在身后跺著腳。
楊月回到家,許志強也已經走了,母親正在細致地削著蘋果。
“他走了?”楊母問道。
“跑得比兔子還要快!”楊月有點氣急敗壞。
“果然與眾不同。”楊母削完蘋果,遞給女兒,不知道說得是蘋果,還是李思明這個人。
“什么?”
“我說小李這個人。”楊母又拿起另一個蘋果,“這個人品性不錯,不張揚,也很有氣度,小許今天言語上刺激他,他也并不在意,是無言以對還是根本不放在眼里,這我就不清楚了。小許與他就不同,優越的家庭出身讓他心高氣傲,瞧不起別的家庭出身的人,從出生起就順順當當的,但人不壞,他們是兩種人。”
“李思明這個人就這樣。”楊月開始為李思明辯護起來。
“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似乎對你爸都不在乎,他那樣的家庭和他現在的工作好像不應該這樣,第一次做客至少也應該有點拘束,他只是出于禮貌地尊敬,像見過大世面的。還有你爸卻好像對他很在乎。”
“我爸他為什么要請他來家里,爸爸好像和他并不熟。”
“我也不清楚。他今早走時也不交待清楚,我是拿他當部下招待呢,還是當女婿考察呢?”楊母戲謔道。
“媽,你瞎說什么,就他那誰都不在乎的態度,誰看上他。”楊月掩飾道。
“是嗎?可你在家里不止一次提起他吧,他進勞改時,你還讓你爸幫忙過吧?從沒有見過你這樣在意一個人。”
“大家都是好朋友嘛,幫他也是應該的。”楊月連忙解釋道。
“你不用解釋,如果他真是我說的那樣的人,我不反對你和他交往,但是后果你自負。當年我嫁給你爸爸的時候,我們年齡相差大,不也是有人說我愛幕虛榮。也有人革命一輩子,解放了就和發妻離婚,見異思遷,娶了年輕的。所以這關鍵是人品要好,瞅準了就抓住不放,不然被別人搶走了,后悔都來不及。”楊母一副很有感觸樣子。
“媽,哪里像你說的那樣。”楊月辯白道,心里卻有點慌亂。
“阿嚏!”李思明坐在公交車上,連打了四五個噴嚏,惹得別的乘客連忙躲避。他不知道的是,一對“心理學”自學成材的母女正在細致地研究他,果然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