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五）

我也不知道這種時刻，自己怎么會這樣渴望見到他。我們短短的幾次會面，并沒有什么美麗浪漫的回憶。可是那種牽掛卻不斷在我心底擴大再擴大。

“翎。”隊長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身后。

“什么？”我無力的應著。

“你想家嗎？”他在我身邊坐下。

“我已經沒有家了，所以也沒什么可想的。”

“可是，我想。”他側著頭出了會神。“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妹妹，她每天都給我寫信。以前總是沒有時間給她回信，現在有時間了，可我又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么。這里的情況我根本不能根她說，她一直都盼著我回去跟她一起看七里香開花。那是我離開地球的時候，我們親手種下的……”他慢慢陷入了屬于自己的回憶，此時的他已經不是在跟我談話了，他只是需要把心中的情緒全都發泄出來，而我這個悶葫蘆此時倒是成了他最好的聽眾。

他的目光出現了少見的溫柔，我想他一定有個幸福的家庭，他們的七里香也一定是最美麗的。

我們就這樣坐著，時間仿佛停止了一樣。我睜大雙眼直視著前方，直到雙眼刺痛的流出淚水。隊長凝視了我一會兒，轉身離開了。他并沒有問我流淚的原因，也沒有給我一絲安慰的話語，但卻留給我一片獨自不被打擾的空間。我真的非常感謝他，此時此刻，每個人心中怕是都會有些不同于以往的感觸吧。

我擦干淚水，給了自己一個笑容。沒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是過不去的，我應該堅強起來。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我感到一陣輕微的電流滑過我的全身。我猛然驚醒，屋中的光線亮了一些。我低下頭，看見通訊器一直閃著光。這時候，會是誰呢？

“翎，你好嗎？”韓志的身影赫然出現了，他對我微笑。“我找了好久才得到你的聯系方式。”他的臉蒼白消瘦，不知道他連續工作多久了。

“我很好。”我的視線不自覺的模糊起來。

他向我舉起手，擔舉到一半又放下了。“啊，我忘了。”他無奈的說，我知道，他原本是想替我擦掉眼淚的。

他看著我，半晌才又開口。“記得回去以后要好好生活。”

“回去？”他為什么忽然說出這種讓人心里酸酸的話語。

“對呀，回地球去。”他忽然對我極溫柔的笑。

“為什么要突然說這個。”這么久沒見，難道他只是想跟我說這些。

“我只是想在你走之前跟你道別，救援飛船已經到了。”他的笑容閃過一絲苦澀。

“那你呢？”我追問。

“我還不能走，還有那么多病人，一定要有人為他們努力的，哪怕只有一點點希望，我也不想放棄。何況留下的也不止我一個人，幾乎所以的醫護人員都自覺留下了。”他的目光執著而堅定。“只是，我不能完成對你的承諾了，你的病……，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相信你的病一定會好的。現在的科技那么發達，什么病都能治好。”

“如果什么病都能治好，那今天你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我自嘲的撇撇嘴。

“那是不一樣的，只要有時間，我相信這里的病人一定都可以治愈。”他一字一頓的說著。我知道他這也是在說給自己聽，只是，他們最缺少的就是時間啊。

“我根本不在乎我的病，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每個人都要我活下去。你們強迫我一次次從痛苦中醒來，我父母是這樣子，你也是，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好累，好辛苦。”我脫口而出。“我寧愿死掉的是我……”

“不要胡說，生命是很珍貴的，只要有機會活下去，就不要放棄。”他打斷我的話，臉上充滿了不舍的哀傷。

“那你呢？”我直視他的雙眼。

“我當然也是呀。翎，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

“那你什么時候能離開？”

他沉默了，眼光交錯間，我讀懂了那沉默的含義。

“那，我們還能再見嗎？”我的眼睛重又不受控制起來。

“嗯。”他應著。可我知道他只是在安慰我，如果我離開了，我那里還有機會回到這里。

他是抱著失去生命的決心啊，可是，我呢，我都做了什么？就只是這樣躲在人群中間，枉我還想過要為小逸做點什么。跟他比起來，我只是個懦弱的人啊。沉默于是像流水一樣在我們之間筑起一條無法逾越的大河。

“我要走了，還有工作，實在是沒時間。”他低頭。

“我……”我有許多話要說的，可開了口卻忽然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照顧好自己。”他說完，決然的揮了下手，然后離開了。我甚至沒來得及跟他說聲再見。

通訊器的光消失了，一切又歸于沉寂。我呆坐著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就這樣結束了，要離開了？我問自己。好像什么都沒有開始過就結束了，快的，我只來得及抓住很少的一點痕跡。

集合的鈴聲響了好久，我故意不去理會。直到我的門被人撞開，一個人拉著我就往外走。“隊長讓我來看看你，你還呆坐著干什么？要上飛船了。”釘子的臉上充滿不耐。

“是嗎？”我淡然的問，任他拉著我走。

“你生病之后就像變了個人，我真搞不懂。”他搖搖頭。“大家都盼著回去，你卻好像根本不在乎，你傻了啊你。”

“也許我真的傻了吧，我也不明白。”我對他笑。看到他見鬼似的表情，我的笑容更大了。我看起來好像很可怕呢。

我仿佛沒有靈魂一般，任他們把我帶上飛船，安排進一個房間。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照顧我，好像怕我的病再次發作。其實……，我咬緊牙，誰又會去在乎這些呢？

“離飛船起飛還有四分鐘，請大家做好準備。”飛船上響起起飛前的廣播。

“翎，要走了。”隊長幫我拉拉膝上的毯子。“你呀，怎么這么任性。”

我好像瘋了一樣，一把推開隊長，拼命向外跑。我不可以走，我要留下來。我不顧一切的沖出將要閉合的大門，不理會身后傳來的大聲叫喊。

對不起了，隊長。我必須留下來，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我不能一輩子都這么缺乏勇氣。就當是我生命逝去之前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我踏上飛車，向那一大片濃密的暮色中飛去，那是光怪陸離的秋秋草森林，那里有我的工作室，還有……很多值得我去追尋的東西。

我對著天空微笑，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后悔今天的決定。

森林一如往常，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推開休息室的門，看著那驚愕的說不出話的人，我笑了……

“可以開始工作了嗎？”我說著再平常也不過的話語。

只是這樣就夠了，這一刻，就讓我們向著同一個目標努力吧。

他的眼睛睜大了一點，然后，忽然痛快的大笑起來。

笑聲讓籠中的翼驚恐的張開了翅膀，銀色的天使一般的翅膀。但是，那是一只掉落地獄永遠也不會飛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