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君坐在豪華的客廳里,聽著兩個女人嘮嘮叨叨的扯著家長里短,雖然他沒有抬頭,卻能敏感地覺察到那兩道時不時地向他投來的不屑的目光。
“東東,給你二伯添點兒水,你爸爸這極品龍井,可是西湖邊上產的,你二伯這些年可喝不上這上等的好茶葉!”這女人平日里養尊處優,連說話都是綿軟軟的,只是,這客氣話里的一絲不屑卻是顯而易見的。
看著眼前淡的快沒了茶色的一杯溫水,王子君緊緊的攥著兩只手,努力的克制著內心的情緒。
盡管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但是心里的那一絲傲氣,還是沒有徹底泯滅在歲月的風霜里。心意難平之下,恨不得立馬站起來走人,但是理智還是提醒他: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呢?你得忍著,你是來求人的!這么一想,心里的那一絲怨氣,旋即消失得沒了蹤影兒。
如果只是為了自己,王子君無論如何都不會來的,只是,為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他只能硬著頭皮這么做了。或許,自己低一低頭,兒子就有路了。
“爸爸,我同學都上班了,你什么時候……”
想想兒子那張充滿了期盼的臉,他就無法拒絕,他無法做到麻木不仁,他愿意讓兒子把他當成一棵樹,栽到他人生起步時的關鍵時刻,因此,左思右想之后,這才踏進了差不多二十多年沒有來往的堂弟的家。
“當當當……”
一陣有節奏的鐘響,讓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的王子君,神色一陣黯然。雖然不甘心再次撲空,但他也知道,眼下自己該識趣地走人了。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十幾次來了,就算堂弟再怎么日理萬機,也不至于連見上一面都這么難吧?
“二哥,別嫌麻煩,再呆會兒吧,說不定子華很快就會回來的。”沒有絲毫誠意的客套,雖然是在留客,但是聽在人的耳中,卻比驅趕還要難聽。
心情壓抑地走出那氣派的別墅,王子君就覺得一陣眩暈,明亮的路燈,把王子君瘦削的身影映照得那么的孤單!
“吱!”
刺耳的剎車聲從王子君的身后響起來,伴隨著這刺耳的剎車聲,一個青年男子的頭從車窗內探了出來:“你瞎了還是聾了,想找死啊!”
“對不起,對不起。”王子君看著那明亮的車燈,連聲的道歉。
而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一個中年男子的面孔閃現在了他的眼前!盡管多年不見,但是王子君還是一眼認出了他:這人就是自己要找的王子華!
看著車里衣著光鮮的子華,又想想車外落魄的自己,巨大的落差,讓王子君囁嚅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而那坐在車內的人,根本就沒有瞅王子君一眼,只是淡淡的說道:“小云,以后開車注意點兒,走吧!”
“是,市長!”那司機答應一聲,就要搖起車窗。
“子華,我是子君哪!”憋了半天,方才嘣出來一句話的王子君,在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心里突然一陣輕松。
聽到這喊聲,后排的車窗又緩緩的搖了下來,那威嚴的中年人朝著王子君瞅了一眼,眼神冰寒透徹,似乎還有一種厭惡之色。
“你有啥事啊?趕緊說吧。”絲毫沒有下車意思的中年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冷冷的問道。
“子華,你侄子已經畢業了,他……”
“好,這事我知道了,你不用說了,過段時間我安排就是了,以后沒事兒不要再找我!”那中年人說話之間,就迅速搖上了車窗。
就在這車窗合上的瞬間,那中年人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哼,王子君,你不是很清高么,你不是視官位如糞土么,今天這是怎么了?栽了跟頭才來找我啊!”
目視著遠去的汽車,王子君不知道內心是喜是悲,喜的是,兒子的難題總算有眉目了,悲的是,總覺內心里翻騰著一股抑郁之氣,不知道怎么離開的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一個小酒館。
在一張干凈的桌子前坐定,王子君這才看清楚屋里的擺設。鄰桌幾個民工模樣的人正在吃火鍋,火舌舔舐著鍋底,濃湯在鍋里噗噗跳,沸騰的湯溢出來,摸著陶罐肚子往下墜,砸得火苗嘶嘶響,幾個人漲紅了臉,正吃得滿頭大汗,舉杯暢飲,齊聲吆喝著:“吃,吃!”
似乎就在那么一瞬間,王子君就覺得這個簡陋卻干凈的小酒館里,有一股氣息像泥土般親切,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氣,張口要了一瓶劣質的白酒,一份水煮花生米,有酒有菜,好像什么都有了!端起酒盅,仰脖干了,只覺得熱火燒心,淚花閃閃,心里這才舒服了許多。
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從酒館里出來的,反正王子君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個汗毛孔都是那么的舒坦,盡管自己丟盡了面子,但是至少兒子的工作有了著落,想想這個,一切還是值得的!
綿綿的細雨。晃動的街景。汽車聲。尖叫聲。被撞飛的自行車。翻在馬路中間的手提包。四濺著血跡的路面。身軀仿佛在這一刻一下子輕了很多,飄然若飛似的……
王子君的頭很痛,痛得幾近爆裂,根本就睜不開眼,也許是耳邊一聲又一聲的呼喚打動了他,也許是還有許多未了的心愿沒有實現,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于是,他在死亡線上掙扎,自己在夢里和自己撕巴,撕巴之后的結果是,他又活過來了!
“王書記,你快醒醒啊,王書記……”
王書記,這是喊誰呢?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王子君就看見一個面目輪廓不清的面孔,正俯身在自己身旁,一聲接一聲地呼喚著。
“王書記……王書記……”
這女人好像不是自己的老婆,那她又是誰呢,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還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自己王書記!
想到王書記這三個字,王子君的內心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當年,的確有人這么叫過自己,不過現在,二十多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了,她這么稱呼自己,莫非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同事么?
眼前的光線漸次放亮,王子君終于看清了眼前女子的模樣。這女子穿了一身連衣裙,裙子外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絨外套,雖然素面朝天,看上去卻依然顯得光彩照人。只是,這一張韻味十足的臉上,此時寫滿了慌里慌張,不知所措。
這個女人怎么這么眼熟呢?看著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心衰意迷的王子君篤定沉思之后,昏昏沉沉的腦袋,突然間清醒了過來。
“杜曉曼!這不是杜曉曼嗎!”想到這個讓他恨了多年的女人,王子君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股力氣,猛的將頭抬了起來。
隨著距離的接近,杜曉曼的臉在王子君的眼中,也變得越發的清晰起來。
二十多歲的杜曉曼,怎么可能呢?杜曉曼怎么可能只有二十多歲?當年她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現在最少也應該……
就在王子君滿腹疑惑的瞬間,那原本正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杜曉曼,先是一驚,隨即就破涕為笑:“王書記,您醒了?謝天謝地,您總算醒過來了!”
看著梨花帶雨的杜曉曼,王子君就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二十多年前的記憶一下子被激活了,放大了,纖毫畢現全部展露在眼前!
疑惑之下,王子君扭頭朝著四周看了過去,愕然發現自己竟是在一輛車里。而且,這輛車,王子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這是當年西河子鄉唯一的一輛吉普車。在這個念頭出現在子君心頭的那一瞬間,王子君就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道劈雷閃電給擊中了!
“王書記,您沒事兒就好,可把我給嚇死了,不知道從哪兒躥出來一頭受驚的牛……”看到王子君清醒過來,那杜曉曼又委屈得滿眼噙淚,討好似的數落起了導致王子君開車撞到樹上的元兇來。
熟悉的車,熟悉的人,還有這熟悉的場景,二十年多年前的那場災難,又如出一轍地出現在了王子君的心頭。
我不會是在做夢吧,怎么又回到了這輛車上了呢?二十年前發生在這輛車上的那一幕,是他一生中最為傷痛的時刻,它曾經那么沉重地擊碎了他的生活。一股痛徹心肺的感覺像繩索一樣一圈接一圈地勒緊了他,二十多年的痛苦像要嘔吐似的翻涌著……
又回到了從前,想到這一點,王子君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顫。透過車窗,看著那片蒼涼的天地,王子君一下子呆愣在了那里!
就在王子君發呆的當口,那杜曉曼突然驚呼一聲道:“王書記,快看,派出所的車來了,只要有人來了就好說了!”
“派出所的車”,這五個字,就好似一把剔骨刀似的,颼颼的飛過來削人,一下子剜中了王子君的心,又開始刺入他的四肢百骸,像是要以一種活剮的方式由里向外一刀一刀地剮碎他的骨頭!
往事洶涌而來,沖撞著他的記憶,看著那疾駛而來的警車,王子君就覺得冥冥中,像是那車里承載著置他于死地的禍害和災難,他遠遠地躲開,那災難仍然如影隨形的跟到了他這里!
在前世,自己開車帶著黨政辦的杜曉曼出事之時,也是這輛車趕了過來,當時還以為遇到救星了,沒想到那派出所的所長一個屎盆子扣到了自己頭上,非說自己和杜曉曼在車上搞不正當關系。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玩車震,折騰得動靜大了,忘乎所以之下,這才翻了車。不但沒有送自己去醫院,還將自己扣押了起來。
而當時,天真的王子君還以為真相早晚會大白于天下的,可是,讓他大為吃驚的是,第二天,一切都變了!
那遭受了不白之冤的姑娘杜曉曼很快承認了和自己有不正當關系,和他早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這份口供無異于從背后狠狠的捅了王子君一刀,鐵證如山。王子君一下子被姑娘的溫柔一刀給弄懵了!這是多么刻毒,多么致命的一刀啊,這一刀幾乎把他置于死地了,是利益的驅使,還是仇恨的所在?原因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結果。
一個月后,由于姑娘把兩人的關系解釋為兩情相悅,王子君只是被記大過一次,但是王子君仍然被各種流言蜚語折騰得狼狽不堪,四面楚歌。大病了一場之后,就像一棵風華正茂的大樹被一場突然而至的霜雪襲擊了,只剩下了一些枯枝敗葉,神情和精神大不如以前了。
這場桃色事件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王子君自此以后,整天郁郁寡歡,一蹶不振,對仕途失去了信心,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辭掉了所有的職務,義無反顧地跑到一個偏僻的小村里當了一輩子的教書匠。
盡管,這件事在那個世界中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曾經轟動一時的王子君也像一段甘蔗的殘渣,被人們津津有味地反復咀嚼之后,早已經被淡出了視野,但是,二十多年過去,每一次午夜夢回,每每想到這件事,他都會在夜半時分激靈靈的醒來,一種錐心刺骨的痛感讓他永遠無法釋懷!
痛!真的很痛,就好似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不停地吞噬著他的心,吞噬著他的肺,吞噬著……
重生了,以后的發展,將再次沿著以往的軌跡前進。可是上天又給了自己一個機會,難道自己還要循著那段讓自己不堪回首的軌跡再走下去么?
不,不能!我絕對不能再重蹈舊轍,我不要成為當年那個落荒而逃的敗者!一場陰謀把自己的人生軌跡攪擾得面目全非,他不愿,甚至是不敢回首,這些年自己走過來的路,那是怎樣的一種蒼涼,又是怎樣的一種悲壯啊!想當初,自己作出辭職的決定時,可是帶了一種赴死的決絕啊!
想到這里,王子君心里涌上一層恨,霧一樣彌漫,胸腔里像著了火一樣,炙烤著他的五臟六腑,他似乎聞見了自己的血肉被烤焦的味道,聞到了血涌上咽喉的味道,聞到了命運撒在他腳下的荊棘刺破他雙腳的味道。既然上天又給了我一個機會,我王子君無論如何得轟轟烈烈的走下去。我不是你們歹毒手段的犧牲品,我要向你們證明,現在,你們才是孫子,我是爺!
王子君忽然覺得嗓子眼兒咸咸的,壓抑得太久的血在那一刻沸騰著,奮勇地試圖奔涌而出。“等著吧,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聲音盡管顯得很平靜,但卻鏗鏘地激蕩著他的耳膜和心靈!
血液有點沸騰的王子君,猛的一推車門,那輛飛馳而來的警車,吱的一聲就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