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華的工作匯報和王子君比起來,儼然不是一個級別的。王子華還在學習時,王子君已經深入基層,進入角色,理順自己的工作思路了。
差距是明顯的。因此,當王子君將工作匯報完之后,全家上下一片沉默。大家突然間恍然大悟:老爺子把自己最看重的親孫子派到那個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原來是有原因的。
“這一個月,子君變化挺大的,比老窩在學校里強。一個干部的綜合素質,靠上級封不出來,靠權勢壓不出來,靠吹捧煽不出來,靠小聰明騙不出來。只有到基層去,到艱苦和困難多的地方去,到黨和群眾最需要的地方去,去經風雨,見世面,才能經受鍛煉,積累經驗,提高素質,增長才干。”
老爺子一向對家里人十分苛責,別說王子君這等孫子輩兒了,就是對被譽為王家二代接班人的王解放,也從來都是不加言辭。沒想到,今天卻毫不吝嗇地當眾表揚了王子君,老爺子的一反常態讓大家吃驚咋舌。
老爺子贊許的朝王子君看了一眼,然后接著道:“我問你,作為一個鄉里的黨委書記,想要盡快掌控全局,最重要的是什么?”
爺爺的突然發問讓王子君有些猝不及防,這個問題正是他思考了無數次,卻始終不得而知的。這一個月來的遭遇,讓王子君的腦子里不斷回放。
工作,發展,一個個念頭,在腦子里交替閃現,又一個個被否決了,那搖晃著手銬的趙子躍,突然出現在了王子君的心頭。
“人。”王子君這一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這簡單的一個字,卻引來老爺子一陣暢懷大笑,很長時間沒見過老爺子這么高興過了。王子君看到爺爺高興不已的神情,心中暖暖的,也深受鼓舞。
“時間不早了,您該休息了。”當家里的保健醫生再次走過來的時候,意猶未盡的老爺子揮揮手道:“子君哪,你沒有讓爺爺失望,今天就談到這里,明天你再過來,到我書房里接著聊聊!”
老爺子站起身來,眉開眼笑地看著王子君,老爺子的目光是有溫度的,但不高,是一種親人的目光。
王子君端著爺爺的茶杯跟著保健醫生去休息了,看著舉手投足都顯得特別成熟的王子君,一屋子的人在客廳里面面相覷,臉上都是驚訝、疑惑、震撼的表情。
“大哥,我送你吧?”王解放坐在自己那輛大眾車上,朝著王光榮道。
“不用了,二弟你先走,我離得不遠,步行一會兒就到了。”王光榮拒絕了。
王解放見大哥執意要走,也沒有多讓,點點頭,那黑色的小車就一溜煙兒似的開走了。王子君就站在父親的旁邊,借著那淡淡的月光,他覺得父親臉上似乎有一絲深深的不甘。
人到中年,想想放在心里的鴻鵠之志尚未實現,便有一種滄桑感。前世也經歷過中年的王子君,很是理解父親此時的心態。當年被陷害后他一直很頹廢,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看到從小一塊長大的人一個個發達起來,他心里也是十分不甘的。
要說今天最高興的,還是趙雪華。在老王家,妯娌關系難得的融洽,但是,舌頭哪能不磨牙?一些小的磕磕絆絆總是避免不了的,妯娌倆暗地里有些較勁兒。隨著王解放成為位高權重的人事廳副廳長之后,趙雪華基本上就沒有了這種心思。
只是,王子華畢業后就進了省政府辦公廳,老爺子卻不可思議的把子君從高校弄到一個窮鄉里去,一度讓她覺得心里疙疙瘩瘩的,在王家,對于老爺子的安排,她是無權發言的。
這件事,成了趙雪華心里一道深深的心理傷疤,而今天,兒子意外的表現,讓她很有一種揚眉吐氣的快感,郁積在心底的抑郁之氣,更是消散得干干凈凈。
踏著月光,一家三口愉快的說著話。護士出身的趙雪華不停的向兒子問及生活問題,噓寒問暖,生怕兒子在西河子鄉受委屈。
“媽,鄉下窮倒是事實,您沒聽說過啊,鄉下有四靠: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但是媽,您別忘了,您兒子可是一把手啊,就算我不小心咳嗽幾聲,都會有人通知衛生院派人過來做檢查的。”看媽媽一副牽腸掛肚的模樣,王子君趕緊安慰道。
王子君說的倒也不是假話,有一次早上點名,出門之前大概是被一口熱水燙著了,噎得他把眼淚都咳出來了,結果那衛生院的高胖子連著來他辦公室跑了五趟,說是鄉下醫療水平再落后,也會盡最大能力確保王書記的身體健康。
“你這個臭娃娃,還敢忽悠你媽?你忘了媽是干什么的?”趙雪華愛憐的看兒子一眼,頗見風度的衣著,干干凈凈的面孔透著悅人的清爽,只是剛才的成熟睿智,精明干練不見了,這會兒竟調皮得像個孩子,情不自禁的在兒子頭上使勁戳了一下,開心地笑了。
“子君,管理一個鄉,沒那么簡單,你可得多留心。”王光榮見母子倆笑成一團,提醒兒子道。
雖然沒進過官場,但是王光榮身為王家長子,耳濡目染,也懂得不少。在他想來,兒子雖然是一把手,但是,能不能鎮住場子,那還是兩說。
“我記住了,爸。”王子君點了點頭,稍微沉吟了一下,決定還是趁此先探聽一下父親的心意。
“爸,目前一直強調干部使用要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您自己有什么想法?”
王子君的話一出口,王光榮的腳步就慢了,顯然,他對這件事情也不是一無所知。
有門兒!看來,爸爸現在也不是一門心思做學問了。心中一陣歡喜的王子君,當下接著道:“聽說孫叔叔也響應號召,到安陰地區當了行署副專員?”
“嗯,去了半個月了。”王光榮瞬間就恢復了平靜,但是王子君能猜出父親心里也是暗流涌動。
王光榮是搞行政理論研究的,滿滿的一肚子學問,除了出了幾本書之外,一直呆在大學校園里了。這幾年,看看周圍的熟人朋友都改行了,他也有些蠢蠢欲動,齊家治國平天下倒談不上,但是想要學以致用,卻是一點不假。
“老孫也真是的,說走就走了,害得小燕子也只能跟著他到安陰去上任。”趙雪華不快的抱怨道。
見媽媽提到小燕子,王子君摟摟媽媽的肩膀笑了。小燕子是孫叔的女兒,因為兩家離得近,王子君又經常不在家,趙雪華在孫曉燕身上把母親的光輝發揮得淋漓盡致,這下子猛一離開,怨不得她心里不舒服。
王子君緊緊的摟了媽媽肩膀一下,繼續對王光榮道:“爸,如果有機會讓你一展宏圖,你會干嗎?”王光榮突然停了下來,月光下,看著兒子一臉凝重之色,久久沒有說話。
王子君對父親不明確回答并不泄氣,已經打定主意要改變家族的命運,王子君自然不能讓自己的精心策劃就此落空了,看著大踏步走在前邊的王光榮,突然道:“爸,我聽說林書記邀請您出任省委副秘書長了?”
王光榮的腳步慢了,終于在妻兒面前站定了。
“真的,光榮我怎么沒有聽你說起過?省委副秘書長,那級別上,也不比子君他二叔的人事廳副廳長差啊。”趙雪華吃了一驚。
夫唱婦隨,夫貴妻榮,在政治家族尤其如此。雖然王家只是一個地域性的政治家族,但是受幾千年傳統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在趙雪華心里,也是這么想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光榮一臉嚴肅的看著王子君,低聲的問道。
我是怎么知道的,當然是十幾年后你告訴我的,不過這句話,王子君可是不能說。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你兒子又在體制內,當然也知道了!”王子君在這個敏感的問題上,糊弄了過去。
王光榮沉默了,只是狠狠的抽煙。
“你覺得我應該當這個副秘書長?”好半天,王光榮幽幽的問道。
“是的,官場里也不全是烏煙瘴氣,主流還是好的。再說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還有很多人出淤泥而不染呢。爸爸,你有水平,有能力,還揣著滿腔為民做事的心思,讓一個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會共事、不出事的人上去,總比任命一個庸官強吧?”
王光榮身體一顫,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王子君沒有再勸,只是正視著王光榮。
煙在逐漸變短,最終熄滅在如水的月華之間。
“可是,我已經拒絕了。”王光榮在沉吟了瞬間之后,突然沉聲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