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終于一步一步接近實現了。垂簾章程雖還未定局,但內閣集議一次,讓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于是她可以私下計議舉行垂簾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極,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于今垂簾章程到議定之時,恰好是先帝賓天百日剛過。國喪服孝,百日縞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黃不黃,好不難看,加以百日之內,不得剃發,一個個毛發蓬亂,再穿上那件灰暗破舊的白布褂子,不象個囚犯,也象個乞兒,看著好不喪氣,等到百日一過,依舊朝珠補褂,容顏煥發,那時在垂簾大典中受群臣朝賀,才是件風光體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過時憲書,選了十一月初一這個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理欽天監,只要暗示了他,欽天監自然會遵從意旨,選奏這個日期。
為了除服,宮里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預備自己的冬衣以外,門簾窗簾、椅被座墊,都得換成國喪以前的原樣,還有許多擺設,或者顏色不對,或者質料不同,因為服孝而收貯起來的,這時也得重新換過。
那些都是太監、宮女的差使,自有例規,不須囑咐,要兩宮太后親自檢點的,是把先帝的遺物清理出來,分賜群臣。
照入關之初的規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遺物。依關外的風俗,在大殮和出殯的日子,在乾清宮外,舉火焚化,稱為“大丟紙”““丟紙”時的火焰,呈現異彩,不知焚毀了多少奇珍異寶?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到圣祖賓天。就不這么辦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賜大臣和近臣,稱為“頒賞遺念”。照例在除服之前舉行。
受頒“遺念”的名單。事先早由軍機處開呈。內則親貴大臣,外則督撫將軍,另加已經告老致仕的先帝舊臣。一共五十幾個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樣,也照例有一兩樣是貴重的,兩三樣是湊數的。當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兩宮太后親手挑選的,一頂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氣所服御的。另外兩樣也是常在先帝身邊的珍玩,一件多寶串和一方通體碧綠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還是世宗在潛邸的舊物,傳到道光年間,因為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這方翠玉相賜,現在拿來頒賞給行六的恭王,雖不切實用,但對受賜者來說,卻真正是一種遺念。恭王與先帝一起在上書房讀書時,無一日不見這方翠印,想到先帝窗課,遇到下筆得意之時,便取出這方翠印,押腳鈐蓋的那份欣悅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個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人逢喜事精神爽,個個精神抖擻,浴著朝陽,由東華門進宮。一班年齡較長的大臣,預先都受賜了“紫禁城騎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門附近下轎、下車,王公親貴、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門的朝房休息。走來走去,只見頭上不是寶石頂子,便是珊瑚頂子,前胸后背,不是仙鶴補子,便是麒麟補子。最得意的是在南書房和上書房當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級雖低,照樣也可以掛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內廷。
聽政的地點,依然是在養心殿,日常召見軍機及京內官員,在東暖閣,遇有典禮則臨御養心殿明殿。此時早已打掃得干干凈凈,擺設得整整齊齊,正中設一張丈余長的紅木御案,系上明黃緞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圍。御案后面,擺著一個御座,御案前面懸一幅方眼黃紗,作為垂簾的意思。簾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鋪著簇新的黃緞皮褥子。
等鐘打九點,文武百官,紛紛進殿,禮部和鴻臚寺的執事官員,照料著排好了班。已初三刻——十點之前的一刻鐘,太監遞相傳報,說皇帝已奉慈禧太后鑾輿,自儲秀宮內起駕,于是凈鞭一響,肅靜無聲,只聽遠遠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由隱而顯,終于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領著“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頭,接著是景壽、伯訥那謨詁,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分成兩列,引著小皇帝的明黃軟轎,進了養心殿。
站好班的官員,一齊跪倒接駕。皇帝之后,是儲秀宮太后的軟轎,再以后是“后扈大臣”和隨侍的太監,等儲秀宮太后和皇帝升上寶座,鴻臚寺的贊禮官,朗聲唱禮,自殿內到丹墀,大小官員,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準備了多日的大典,就這一下,便算完成。但也就是這一刻,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權。
灰塵落地,浮言盡息,熱衷的固然攀龍附鳳,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論,不以垂簾為然的,此時眼見大局已定,政柄有歸,顧念著自己的功名富貴,不但不敢再在背后有所私議,而且都一改觀望保留的態度,紛紛去打點黃面紅里的上慈禧太后的賀表了。
慈禧太后接受了朝賀,照樣處理政務,改在東暖閣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布置已有更改,御案坐東朝西擺設,案前置八扇可以折疊的明黃紗屏,小皇帝仍舊坐在前面。
恭王和軍機大臣行過了禮,再一次趨蹌跪拜,為慈禧太后申賀。
“諸位請起,今個是咱們第一次正式相見,”穿著朝服的慈禧太后坐在明黃紗屏后頭端然出聲,“有些話自然要說在前頭,皇帝年紀小了些,本宮作為文宗皇帝正宮,又是皇帝的母親,免不了為他操勞些日子,”軍機們依然是跪著聆聽,殿內寂靜無聲,只有皇太后一人的聲音響起。
“如今洋人雖議和,但洪逆未除,海內未靖,顯皇帝宮車晏駕,天下板蕩,原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局面,所幸列位臣工,同心協力,才有今天這么個平靜的局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念書,過個七八年,能夠擔當得起大事,本宮才算是對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個交代。那時我可要過幾天清閑日子了。你們就照這番意思,寫旨來看!”
這說明垂簾不過是權宜之計,是不得為的苦衷,恭親王應下,這也是他原先的主意,袖子里都已經先準備好了一個折子說的就是這個事兒,如今皇太后自己個提出來,這就不便現場拿出來了,慈禧太后卻還沒說完話,“眼前最緊要的,就是南邊,太平天國依舊還在金陵,詔令曾國藩,毋令太平軍四竄,全力剿滅,再加曾國藩體仁閣大學士,節制閩浙兩省軍務!”
兵部尚書銜,兩江總督,節制湖廣、浙閩軍務,又加體仁閣大學士,這可是實實在在的東南王了,連當年的吳三桂都不過如此而已。“先帝英年早逝,一半罪過要怪在長毛逆賊頭上,實實在在是切膚之痛,不計一切代價也要平定海內,給黎民百姓一個交代!國朝絕不吝嗇王侯之賞!再命穆楊阿全力收購洋槍洋炮,之前和洋人定好的每年一千萬兩銀子的配額,多用些也是無妨!之前南北兩地開戰,國力有限,左右為難,如今舉全國之力,全力支持東南,曾國藩更是西到湖廣,東到江浙,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權責一統,協同作戰,若是如此,都還平不了洪逆,”慈禧太后聲音轉冷,“那就請他退位讓賢!”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