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馬達轟鳴聲更響亮的,是驟然響起的掌聲。
廖主任帶頭鼓掌。
柳俊頓時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唉,沒出息哦!前世做了一輩子草根,從未被人這么捧過,這個習慣于躲在人家光環之后的卑微小人物心態還真是很難一時調整過來呢。
張礦長最高興,甚至不顧柳俊滿手油污,彎下腰緊緊握住柳俊的手,連連搖晃。好在他是個很有分寸的人,沒有使太大的勁,不然柳俊可是受不了。
“虎父無犬子,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他完全是下意識的夸獎。不成想廖主任身旁的一位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臉色就變得有點陰沉。柳俊不覺略感奇怪,這個人是什么來頭,為什么會如此表情?
“好啊好啊,柳俊小朋友,你為我省的煤炭事業立了一功呢。”
廖主任顯然并未注意這位領導的臉色,笑瞇瞇地夸獎道。
柳俊對廖主任的印象立即好了幾分,不為這句冠冕堂皇的官話,而為他一下子就記住了自己的名字。足見在他心目中,還真有拿柳俊當盤菜的意思。
柳俊謙虛地擺擺手,躲到了一旁。
這不是怯場,叫作有眼色。
此時此刻,就該人家大領導即興發表講話了。柳俊得了便宜不能繼續賣乖,免得搶了領導的風頭。這個規矩柳俊還是懂得的。
廖主任微微一笑,果然即興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做大領導的,在廣大群眾面前講話,從來都是熱情洋溢。絕沒有任何一位大領導會板著臉和普通老百姓說話,除非腦子進了水。
時值隆冬,山上寒風凜冽,廖主任的講話言簡意賅,工人們紛紛鼓掌之后,就在張礦長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開始工作。
凍壞了工人們固然不妥,凍壞了領導,那就更是大大不妥了。
廖主任視察七一煤礦三采區,作秀的意義明顯大于現實意義。事實上作為省里的主管領導,他也不可能對采區的具體工作做過細的指示。在很大程度上,三采區中標是隨機的。也就是說廖主任確定要視察七一煤礦的一個采區,卻未必一定是三采區。只要領導沒有指名,具體細節由礦務局乃至七一煤礦自行決定。當然,他們一般會安排一個各方面都比較出色的采區送到領導眼前。
柳俊對廖主任沒啥印象。
以廖主任的年齡來看,上輩子柳俊成年的時候,廖主任該當已經退休了。加之柳俊上輩子對政治不感冒,忙于謀生糊口,更不會刻意去搜尋退休省部級干部的資料。重生之前,柳俊身在外地,對家鄉N省政壇的認識,僅僅局限在知道省委書記和省長的名字這么一個低得不能再低的層面上。穿越之后,盡管鬼使神差的令柳晉才步入仕途,但柳俊對政治的敏感性依然有待提高。眼見得廖主任結束講話,低聲和身邊的陪同人員交談著,柳俊就以為沒他什么事了,在人群中搜尋大姐,一門心思想著等廖主任走了后,找到張礦長,將他承諾的“好處”拿到手,回家去大快朵頤。
唉,心態如此,真有點“爛泥巴糊不上墻”的味道。柳俊對自己穿越人生的前途都有些灰心喪氣了。
“柳俊小朋友,你過來!”
突然,廖主任向他招手。
柳俊一愣,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是叫我嗎?”
“是的是的。”
廖主任笑容可掬,又是連連招手。
柳俊急忙快步跑過去。
廖主任摸摸他的頭,和藹地問道:“柳俊,今年多大了,讀幾年級啦?”
“八歲,讀二年級。”
“你修理電機的技術,是你爸爸教你的嗎?”
“嗯。我爸爸教我電動機的原理,有些東西是我自己摸索的。”
“哦?好好,好啊……你爸爸,現在工作還順利嗎?”
柳俊沒想到他會問出這么一句話來。也許他地位太高,壓根就不知道向陽縣的處分決定。這時他身邊那位中年領導的臉色又起了變化。
由此看來,這人可能是寶州地區的領導,而且很清楚向陽縣的情況。
柳俊猶豫著,在想要不要將老爸的現狀告訴他。
柳俊對省委、省革委這一層級的情形全無了解,不知道這位廖主任官居何職,更不清楚他的政治傾向。冒然向他進言,禍福難測。可別再給老爸惹不必要的麻煩。
“怎么,有什么顧慮嗎?”
廖主任臉色凝重起來。
這時那位中年領導插話道:“廖主任,他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這些事情呢?”
這話惹惱了柳俊。
上輩子一世草根,地位卑下,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的輕視。管他的,既然人家問了,咱就實話實說。
“廖伯伯,我爸現在沒工作呢。縣里說他犯了錯誤,讓他停職反省。”
開口改了稱呼,有刻意套近乎的意思在內。人家那么大的干部,拉近點關系沒壞處罷?
“是嗎?”
廖主任有些詫異,扭頭望身邊那個領導。
“周主任,怎么回事?”
廖主任語氣依舊隨和,并無絲毫責難的意思。但周主任神情已顯得有些尷尬。對于領導的問話,是不能單看表象的。誰知道廖主任的云淡風輕之下是不是隱藏著雷霆之怒?
“唔,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大約是向陽縣革委會的決定吧。對于公社副主任這一級別干部的任免處分,縣革委是不需要報地革委備案的……”
但是瞧神情,周主任毫無疑問是知道這回事的。柳俊都能看出端倪,廖主任焉能不知?
寶州礦務局的邵局長在廖主任面前比較放得開,因為礦務局是直屬煤炭部的,省里只是代管。但寶州地區的干部就不一樣了,與廖主任那可正經是上下級關系。
廖主任點點頭,不再詢問這事。
高層領導都是這樣的,喜怒不形于色是高干入門的基本功。
“那你爸爸現在做些什么事情呢?”
這又是一個難回答的問題。柳俊也不知道廖主任到底為何關心柳晉才的事情,看上去是隨口問問,但他這種層級的領導下來視察,公共場合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讓人揣摩老半天。不過他似乎并不清楚柳晉才近期的情況,可見起碼不是王本清的大靠山。
柳俊可以肯定,給老爸和嚴玉成停職反省的處分,王本清一定是請示過上頭的。縣轄區和公社副主任職位雖低,《論實事求是》影響卻大。甚至驚動中央大佬都不稀奇。向陽縣革委會這個處分決定,實際上等于是公開宣示了王本清的政治傾向,有向上頭表忠心的意思。假設王本清是他的嫡系,他沒理由不知道這事。
柳俊琢磨著該怎樣回話,才對自家老子最有利。這是基于王本清并非廖主任一條線上的人這個前提。不然的話,什么都不說是最好的。
然而領導目光爍爍等著回話,考慮的時間也未必充足呢。
“嗯……他多數時間是看書。”
“哦?看什么書呢?”
廖主任饒有興趣的樣子。卻沒注意這個問題對于一個小學二年級學生是否過于復雜。有幾個八歲小孩會去關注父親平日里看什么書?
“《偉人選集》、《資本論》、《政治經濟學》、《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世界無產階級運動發展史》、《黨史》……”
一大群領導又是好一陣怔愣。這些書名居然自一個孩子嘴里如數家珍般報了出來?
廖主任臉上就露出一絲欣賞之色,微微點了點頭。
“嗯,加強理論學習是必要的,不過也要理論聯系實際,有時間應該多出去走走。”
這句話像是對柳俊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
“柳俊小朋友,今天你可是讓廖伯伯開了眼界,一個八歲小學生修好了礦山的電動機,嗨,了不起啊。謝謝你為三采區做的貢獻。希望你認真學習,長大了考上省城的大學,可以到伯伯家里來做客。”
廖主任大聲說道。
這番話可以理解為領導的官樣文章,但對柳晉才的兒子說出來,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謝謝伯伯。”
“嗯,再見!”
眼見得廖主任就要鉆進上海牌小轎車,柳俊突然上前一步,說道:“廖伯伯……”
廖主任聞言轉身,和氣地問道:“還有什么事?”
“我爸爸……什么時候能恢復工作?”
柳俊仰起頭,極力裝出天真無邪的模樣。
廖主任神情凝重,緩緩道:“你轉告你爸爸,要相信黨,相信組織!”
第二天,柳晉才和阮碧秀一道回到柳家山,尚未進門就聞到肉香。張礦長昨天割的兩斤肉可都是實打實的后腿肉。外婆知道女兒女婿今天回來,特意拿腌辣椒炒的。
不待阮碧秀動問,大姐柳葉已經嘰嘰嘎嘎將電動機的事情說了個大概。興許整個柳家山,柳晉才阮碧秀是最后知道這回事的。
阮碧秀當場愣在那里做不得聲,眼睛死死盯住柳俊,似乎要認清楚眼前這孩子到底是不是她肚子里出來的。
呵呵,老媽,這個可真是你兒子,如假包換的。只不過重生了一回。
柳晉才倒還穩得住,畢竟他知道柳俊的電工底子。只是沒料到連礦山大電機也敢碰。
“老爸,這是還有兩瓶酒,一條煙,是給你的。本來還有一斤餅干,不過你們沒口福了,昨晚上就讓我們幾個吃光了,嘿嘿……”
阮碧秀這才相信確有其事,一時大喜過望,就想摟過兒子親吻,柳俊連忙退后兩步,笑道:“省里廖伯伯還夸獎我了呢。”
“省里廖伯伯,哪個廖伯伯?”
“我不知道。寶州礦務局邵局長和地區的周主任陪同他一塊來七一煤礦的。”
“難道是廖慶開?省委書記,省革委會副主任廖慶開?”
柳晉才驚疑不定。
柳俊知道當時的省委設有第一書記,省委書記相當于后來的省委常委,省革委會副主任相當于副省長。常委副省長,就算在省里,也是排得上號的大人物。
“如果是廖慶開的話,那地區周主任就該是地革委第一副主任周培明。”
阮碧秀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去。
“鐵定是他。廖慶開下來視察,地革委一把手龍鐵軍主任不陪同已經很失禮了。周培明也不陪同,那還像什么話?”
柳俊知道這件事對老爸很重要,當即將與廖慶開的談話原原本本告訴了柳晉才。
“相信黨,相信組織……”
柳晉才念叨著這句話,眉頭微蹙。
“是的,廖伯伯就是這么說的。”
柳俊加重語氣。
“如果廖慶開真這么說的話,那你恢復工作就有希望了。”
阮碧秀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