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柳主任……”
梁國成立即止住哭聲,一把拉住柳俊的手。
真是糊涂了,直接把兒子叫成老子了,柳俊可不敢如此僭越。
“梁師傅,我叫柳俊,是柳主任的兒子,也是梁科長的徒弟。”
“是是,柳主任可好了,昨天還來看過我……”
梁國成有些語無倫次。
柳俊微微蹙眉,問道:“梁師傅,你兒子是叫梁經緯?”
“對對,叫梁經緯……”
“在哪個部隊當兵?當的什么兵?”
“在南方當兵呢。”
看來梁國成也不知道他兒子的部隊番號。
梁科長說了一個部隊番號,柳俊也不清楚這支部隊是否有參加“自衛反擊戰”,不過卻是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隊,上輩子還看過介紹這支部隊的傳記。
“經緯是步兵,正規野戰部隊的。去年他們師里大比武,他是個人全能第二名,部隊很看重他的,要給他提干。”
梁科長又加了一句解釋。
這就對了,也要這樣的猛士,才能在即將到來的作戰中脫穎而出,成長為戰斗英雄,成為咱們向陽縣的驕傲。就沖這點,咱也一定得幫一把,不是幫梁國成,而是幫梁經緯。
“你放心,梁叔叔,這個忙我幫定了。”
梁科長露出欣喜神情,不過仍是有點不放心。
“我去磨我爸就是了。要再不成,我就直接去磨嚴伯伯,磨得他們沒法子,非得聽我的不可。”
柳俊嘿嘿一笑,露出小兒女的狡黠神態。如此一來,竟然讓梁科長安下心來。倘若告訴他自己早就有資格與嚴玉成和柳晉才坐在一起商討縣里的大事,任誰都不會相信。反倒這樣說,能讓人相信。
既然決意要插手此事,這時卻不必饒舌。
“梁師傅,骨折的情況嚴不嚴重?醫生說要多久才能出院?會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
梁國成目瞪口呆,這些問題他一個也答不出。昨天到今天,他的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自己這條腿倒一點都沒在意。
“很嚴重呢,醫生說,要一兩個月才能下地……”
梁家小女兒怯生生地插口道。農家女孩害羞,就算跟柳俊這樣的小男孩說話,臉上也飛起兩片紅霞。滿懷愁緒里突然顯露出一絲嬌羞之態,別有一番風韻。
柳俊點點頭:“傷筋動骨一百天,一兩個月能下地算是好的。”
梁科長詫道:“小俊,你知道的真多呢。”
柳俊搔搔頭,笑道:“都是聽大人們說的。對了,小梁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見面沒幾分鐘就記掛著問人家漂亮女孩子的姓名,看來上輩子那點“色色”的性子一直不見好啊。所幸年紀小著,倒不令人生疑。
“我……我叫梁巧。”
梁巧的臉更紅了。
嗯,還好,雖然也很俗,總歸比“春花”、“麗麗”之類的要好得多了。
“國成哥,來得急,沒買什么東西,這點錢,你拿去買點吃的。”
梁科長掏出十塊錢放到病床上。梁科長這種級別的干部,月工資也就在三十元至四十元之間,要養家糊口,一次拿出十塊錢算得很大方的了。
梁國成慌了手腳:“這,這哪成呢,都已經很麻煩你了。國強你自己家里也不寬裕……”
“是啊,國強兄弟,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大的忙了。”
梁國成的愛人也插嘴說道,拿起那十塊錢往梁科長手里塞。
“哎呀,嫂子,你們的家底我又不是不知道,三伯(梁國成老爹)還在吃藥,眼下又攤上這種事……醫藥費的事情,七一煤礦怎么說?”
梁科長堅決不收,倒問起醫藥費的事。
其實這話純粹多余,不過是轉移一下話題罷了。梁國成是盜采煤礦資源的“賊牯子”,被護礦隊抓了現行還武力對抗,打傷了那叫作活該,七一煤礦怎可能給他出半分錢的醫藥費?便是昨日凌晨送到臺山區醫院先行墊付的一些費用,那也是要追討的。
至于是不是追討得到,就要兩說了。
梁國成當即垂下頭,很是羞愧。
梁國成的愛人又抽泣起來:“說是要兩三百塊呢,已經交了五十塊了,剛才又來催過……”
梁科長顯出為難之色。且不說他家里并不寬裕,就是很有錢,也要講究個親疏遠近。一兩百塊在當時絕對是個大數目。普通的雙職工夫婦帶一個小孩的三口之家,除去日常開支,一年下來也就能積蓄個兩百來塊錢。那全年的積蓄去幫助一個“賊牯子”,縱算是房親,怕也難能。
“巧兒姐姐,你姐姐呢,怎么不見她?”
柳俊問梁巧。
梁巧抽泣著,搖搖頭:“她……她沒來……”
柳俊看著梁科長。你不是說梁家大女兒嫁了個有錢人么?岳父家發生這么大的事,怎不見露個面?梁科長明白柳俊的意思,搖了搖頭,顯然他也不是十分清楚內情。
梁國成愛人咽了一口吐沫,艱難地道:“大丫頭懷了毛毛,身子重。”
正說著,一個肚子微微凸起的女人嘴里叫著“爹”,急匆匆闖進來。
這女人和梁巧很像,一般的瓜子臉,模樣精致,可能因為懷孕的緣故,膚色要白凈一些,也顯得比較豐腴。只是凸起的肚子和臉上殘留的稚氣對比起來讓人心里不大舒服。
所有人都是眼前一亮,美女就是美女,決不因為懷孕而稍減顏色。但眼前一亮之后,隨之而來的就是極度的驚訝和錯愕。
原因在于她身后的那個男人。
那男人身材稱得上高大挺拔,穿件短袖白襯衫,如果從后面看,倒也算一表人才,像郭德綱先生說的——這小伙子長得,把臉遮起來,跟演員似的!
問題正在于,他的臉沒有遮起來!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呢?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橘子皮勉強用得上,但必須是風干的橘子皮,剛剝開挺水靈的那種不算。
很顯然,這是天花留下來的后遺癥。
咋見之下,任何人都會猛地一愣,心里先打個寒顫。
只不知梁巧的姐姐日日夜夜面對這張臉,日子該是何等的難熬難過。
柳俊心里忽然對梁國成起了一絲厭憎,無論如何,都不該將女兒賣給這么一個人。何況還是那么稚嫩的女兒。這個麻花,實際年齡看不出來,總也不會小于二十六七歲。
梁家大丫顯然不是什么有主見的人,進來之后趴在床邊就是個哭,連話都沒一句完整的。
梁家女婿倒是走到床邊,放下手里提的一些東西,叫了聲“爹媽”,對梁巧叫了聲“小妹”,又對梁科長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梁巧似乎也很害怕他,緊張地往后縮了縮身子,不過還是顧到禮數,怯怯地叫了聲“姐夫”,只是那聲音比蚊子叫也大不了多少。
人越來越多,柳俊不愿意繼續呆下去。畢竟梁國成是“賊牯子”,柳俊作為縣革委副主任的兒子不便涉入過深,至少面子上要撇清一下。這也有利于背后運作。國內的事情就是這樣,沖到太前面去,往往會喪失話語權。
尤其是,柳俊不愿意老看梁家女婿那張臉。盡管柳俊知道這不能怪他,說起來也是一樁童年的不幸,應該給予同情才對。無奈人都是愛美厭丑的,心里的感覺光靠理智有時確實扭轉不來。
“梁叔叔,咱們先回去吧。”
梁科長點點頭,和梁國成打過招呼,也沖梁家女婿點下頭,起身往外走。
梁國成的愛人和梁巧一直送到二病室外。
“國強兄弟,請你千萬要幫忙,不要……不要影響經緯……”
怎樣去給老爸說梁國成的事情,柳俊頗費了一番思量。面上,梁國成是罪有應得,不值得同情。柳俊也想過找周先生聊聊這事,透過他去向嚴玉成說,或許更有效。然而最終的決定卻是直接找柳晉才當面鑼對面鼓好好談一談。
在柳俊心里,也很想知道,到底現在可以多大程度影響柳晉才和嚴玉成的決定。雖然柳俊一開始就有資格參加嚴玉成書房里的“密議”,總歸有點敬陪末席的味道。有什么建議也總要拐彎抹角,因勢利導。
直截了當和他們談事,便是自家老子,恐怕暫時也不認為柳俊有這個資格罷?
從人民醫院回來,柳俊直接去了老爸的辦公室。
柳晉才在批文件,江友信則給他整理些資料,難得沒見到其他人。當時縣級革委會的辦公室,不可能有套間,江友信也就不是一天到晚都跟柳晉才在一起,幫柳晉才整理完資料,還要回到辦公室秘書科上班。好在這個秘書科的辦公室也是在同一層樓。自然,回到秘書科江友信也不會有別的事,除了完成柳晉才交給他撰寫的一些發言稿,就是等柳晉才的電話吩咐。他的科長乃至辦公室正副主任,都不會傻到分派他去做別的事情。
柳俊探頭進去,江友信很警醒,馬上就發現了,立即笑著招呼。
“小俊,來了。”
說起來江友信這時也還是外人,但聽他叫我小俊,卻十分自然。上輩子,他已經這么叫了二十多年了。
柳俊笑著叫了聲“江哥”,就沖柳晉才說道:“爸,我有事要和你說。關于梁國成的。”
“哪個梁國成?”
柳晉才一時回不過神。
柳俊老實不客氣往他辦公桌前的椅子里一坐,正要解釋,卻發現犯了個錯誤。辦公桌很高,又堆了厚厚一摞文件,而自己個子太矮,這一坐下去,無論怎么努力伸直脖子,都望不到老爸的臉。
柳晉才笑起來:“有什么事,到我面前來說。”
江友信恭謹地對柳晉才說:“柳主任,那我先出去了。”
柳晉才尚未回答,柳俊已經搶在頭里說道:“沒事,江哥你正好也可以參考參考,看這事該怎么辦。”
柳晉才神情就嚴厲起來,站起來瞪兒子一眼:“是公事?”
“當然,我不會在辦公室跟你說私事的。”
“好。”
柳晉才移開桌面那摞文件,很認真地看著兒子。
“你說,什么事?”
“梁國成,就是昨天被七一煤礦護礦隊打傷的那個社員,家里情況特別困難……”
柳俊開始敘說今天在醫院了解到的情況。
越往下聽,柳晉才的神情就越嚴肅,當聽到梁經緯獲得了部隊師一級大比武的個人全能第二名,馬上就要提干時,柳晉才聳然動容,止不住輕輕“啊”了一聲。
“他是哪個部隊的?”
柳俊說了部隊番號。
柳晉才更是訝異,自言自語道:“是我的老部隊呢。”
柳俊心中大喜,這可是意想不到。
“這么說,他還是你的戰友呢。爸,你的老部隊那可是有名的王牌部隊啊!”
這支王牌部隊在解放戰爭中由最北打到最南,席卷全國,威名赫赫,乃是當之無愧的精銳主力。凡在這支部隊里當過兵的人,無不引以為榮。
柳晉才吸了口氣,說道:“能在老部隊師級大比武中拿到個人全能第二名,這個梁經緯還真是不一般。”
柳俊趁熱打鐵:“爸,那你幫他一下?最起碼,不要把梁國成的事情通知部隊。梁經緯……可是他家里最后的希望了。”
這話不但聽得柳晉才微微點頭,江友信的神色也有些激動。他做秘書不久,尚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出身農家,都知道梁經緯的前途對這么一個農民家庭意味著什么。
柳晉才抬眼望向江友信,江友信微微點頭。
這又是個新發現,他們配合不過一個月時間,居然就有了這種無聲的默契?瞧樣子,柳晉才很看重江友信呢,在這種事情方面也會征詢他的意見。這可不是普通秘書能享有的待遇。
“這個事情,我不好擅自作主。”
柳晉才還是有些猶豫。
“那嚴伯伯呢?他總能作主吧?你去跟他說,他一定會尊重你的意見的。”
“你自己為什么不跟他去說呢?”
柳晉才淡然一笑。
“我去說有用?”
“你都沒試過,怎么知道沒有用?”
其實只要說服了柳晉才,對于說服嚴玉成,柳俊倒是挺有信心。嚴玉成年紀雖然比柳晉才大,經驗比柳晉才豐富,但有時候卻比柳晉才更沖動,更容易動之以情。
“爸,我可以跟嚴伯伯去說,而且估計也能說服他。不過,另外一個人那里,卻要你去說。”
柳晉才一蹙眉:“誰?”
“到時候再告訴你。”
柳俊微微一笑,賣了個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