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座城市的某條街道,一個個陳舊的巷子都是那么相似,也許除了街景之外相似的還有站在巷口躑躅的人。
安然在巷子口徘徊著,巷子并不長一眼就能看穿,在巷子最深處有一棟灰色的三層小樓,那里有他過去的最終夢想。
一群嬉鬧的孩童從男孩身邊跑過,相互追趕打鬧的聲響讓寒冷的空氣都熱騰騰起來。
“膽小鬼!”
安然發著狠痛罵自己,前世的膽怯還遺傳到了今生,有什么好猶豫的,只不過是送兩本書給同學罷了。一步一步走進去,原來巷子里并不冷,兩旁聚在一起聊東家長西家短的大媽們隨意的看了男孩一眼,五彩斑斕的萬國旗在陽光下飄揚。巷子里甚至還有一家小小的雜貨鋪,一個臨街的住戶在墻壁上開了個門,自己做了幾個簡單的貨架賣些油鹽醬醋和火柴香煙之類的小東西。
過年的氛圍在哪里最能分辨?就是在這種狹雜而沸騰的舊式居民聚居區,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看見人們正在全心全意的洗刷家具,即便是呵斥著鬧騰孩子們的家長,臉上也沾著些節日的喜慶。
“二十三,祭罷灶,小孩拍手哈哈笑。再過五六天,大年就來到。辟邪盒,耍核桃,滴滴點點兩聲炮。五子登科乒乓響,起火升得比天高。”
不知是哪里傳來的童謠,催散了安然心里忐忑的心情。改革開放十年之后的中國,家家戶戶的生活比從前好了許多,新年的歡笑聲也是水漲船高。只從孩子們身上的衣裳就能看出,前前后后跑來跑去的孩子身上,穿的大多是新衣。安然還記得小時候的衣服總是補丁累補丁,新衣服是要到正月初一才能穿的,要是沒穿幾天就不小心弄破了,總會被媽媽責怪一陣。
嗯,這些所謂的孩子有些比安然的個頭還要高,但是這不影響他對別人在心里使用孩子這個稱呼。
不一會就走到目的地,今天的這棟樓比安然未來看見的時候多了不少生氣,樓上樓下盡是人聲,今天是臘月二十四,大年之前過的小年,灶王爺的生日,洗刷家里一年中累積下來灰塵的日子。家里的壇壇罐罐,桌椅板凳在今天都要沖洗一遍,在陽光下曬干。大人們頭上扎著白毛巾,手里拿著笤帚清掃著屋里屋外。
“你找誰?”
安然或許是在樓下發愣的時間太長,招來了一位大叔的詢問。
“嗯••••••水藍家是住這嗎?”
“水藍啊,前面那個單元,三樓。”大叔拍拍身上的灰,指著前面回答道。那時候一棟樓住著的基本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家長里短大家都熟悉得很。
“誰找水藍啊?”
大叔說話的聲音不小,一個婦女立馬在他所指之處探出半邊身子,手里還拿著一條抹布。安然仰頭看著,那人和水藍依稀有幾分相似,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她的母親。
“阿姨,我是水藍的同學,來送幾本書給她。”
“你是藍藍的同學?”那人仿佛有些疑問的審視了安然一會,遲疑一下才接著說道:“那你上來吧,三樓。”
才撥開烏云的心情再次陰霾起來,那個眼神安然看不太清,但是給他的感覺就像一塊石頭突然壓上心頭。
樓道里很窄很黑,老式樓房的樓道大多如此,里面和安然家原本住的機械廠筒子樓極為類似,殘破的舊家具、蜂窩煤,桶子盆子大堆的雜物擠占了大半空間,只留下不到一米寬的通道。
沿著黝黑的階梯一級一級向上走,安然的心情越來越壞,這個和環境無關,只是剛才那審查式的眼神讓男孩心情很沉重。前世的他從未接觸過水藍的母親,只是聽說女孩的媽媽在水藍高二時生了一場大病。再然后大家都升入了高三,進入到學生時代最為緊張的階段,誰也沒有心情再去理睬別人的家事,安然于是再不可能聽到后面的消息。
或許應該是治愈了,他恍惚記得水藍大學畢業之后,是接了母親和妹妹一起走的,又好像只接了妹妹一個人走。
安然搖搖頭,跑開了神馬般的胡思亂想,那事情過去了太久太久,他是真的記不清晰了。最后一個轉彎,一抬頭,安然看見水藍站在樓梯口,靜靜的看著自己。
男孩微笑的招了招手:“嗨,水藍。”
水藍欲言又止,嘴角牽動一下勉強笑笑。
“怎么了?”安然能看出女孩的強笑,她似乎有點不開心。
水藍搖搖頭:“沒事,進來坐吧。”說著側過身讓開通道,房門是開著的,內里一覽無余。
和安然原本的家一樣,老式樓房里的客廳很狹小,進門靠墻是一排陳舊的拐角沙發,沙發的邊角磨損得很嚴重,有些地方經過了修補。沙發對面是一個小電視柜,男孩看了看嶄新的十四寸電視標牌,時下最流行的熊貓牌。
“坐吧,喝水嗎?”水藍淡淡的問。
客廳在電視柜那邊拐了個彎,安然不需要去看也知道,那兒是只有幾個平方的餐廳,再過去一點是陽臺,被改造成廚房的陽臺。現在廚房那邊傳來婦人斷斷續續的說話聲,仿佛還有水旋的聲音。
“不用了,謝謝。”安然客氣著,把背著的書包解開。水藍家里正在大掃除,看來自己今天來得不巧。
“藍藍,你同學啊?”婦人的聲音很大,安然趕快站起身,拘謹的看著餐廳那個方向,一直挺直的腰微微彎了一點。
水藍的母親個子不高,身材極瘦,安然真的擔心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走,不過他現在更應該擔心的是自己。
婦人在身上的圍裙上擦擦手,看著男孩問道:“你一個班的?”
水藍咬著嘴唇點點頭:“嗯。”
安然不喜歡這種目光,就像是派出所的警察看著小偷般的無情,今非昔比的男孩主動打著招呼:“阿姨好。”
婦人面沉似水:“你叫什么名字?”
安然更發手足無措,水藍的臉色發紅:“他是我們班最小的,叫安然。”
婦人臉色輕松了些,認真的看著男孩稚嫩的臉終于點了點頭:“放假了不在家好好學習,來找水藍有什么事?”
安然連忙伸手進書包掏出兩本書,小心的捧到婦人面前:“給水藍送兩本作文輔導書過來,原來是答應拿成績單的時候給她的,那天我家臨時有事沒去,所以今天就送過來了。”
安然可以發誓,就算他上輩子再庸庸碌碌,可也沒像現在這樣窩囊過。這種恐懼似乎是天生的,水藍的母親一定有種超能力,能克制住所有打她女兒主意的人。
水藍瞥了男孩一眼小聲補充道:“安然的作文在省里拿了一等獎,所以我找他借幾本作文書看看。”
“哦!”婦人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容:“你怎么不給同學倒杯水,真沒有禮貌。”
安然差點一個踉蹌暈倒在地,到底是誰像防賊一樣審問自己?也許是他現在渺小的身高遮掩了狼子野心,水藍的母親終于沒有再繼續審問下去,反而是和安然拉起了家常。
“你叫安然是吧,你家住哪?離這遠不遠?”
“就在桂花路。”
“哦,桂花路啊,那是不遠,走幾步就到了。”水藍的母親漫不經心的應答著,擺頭看見水藍已經端著熱騰騰的水杯過來,這才說道:“安然你坐一下,水藍和你同學說話快一點,家里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掃到。”
“哦,知道了。”水藍一如既往的淡漠,即便是對著母親也是一樣。
男孩垂下眼皮,看著纖細的手指捏著水杯放在自己面前,繼而快速的收了回去。手掌已不如往日的冰冷,帶住了開水的溫暖。
水藍的眼神飄忽一下,似乎在餐廳那個方向轉了轉:“不是說了這個不要緊的嗎,怎么還送過來?”
男孩無聲的笑了笑:“反正沒事,想出來走走,就順便拿過來了。”
“那••••••”女孩沉默一下,聽著廚房里母親的大聲咳嗽黯然說道:“已經快中午了,你早點回家吧,不然你爸爸媽媽要擔心的。”
“嗯,”安然點頭,失望的站立身:“那我先回去了。”
水藍咬了咬嘴唇:“我送送你吧,樓梯上太暗不好走。”
安然笑了,重重的點頭轉頭對著廚房方向大聲說道:“阿姨,我先回去了,您先忙著。”
廚房里隨即傳來婦人的回答聲:“哦,安然慢走啊,藍藍送一下你同學。”
上樓的心情和下樓大是不同,向上是忐忑不安,向下是輕松愉悅,只因為身邊的這個女孩。
“這個送給你,是我在香港買的。”二樓和一樓的樓角,安然看著明亮的樓梯口,忽然停下腳步轉身說道。他手里捧著一個單放機,哪里是他買的?明明是許鎮濤送的音響的附贈品。
“啊?”水藍低呼一聲,不住的搖頭:“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要。”
“為什么?這個對學英語很有好處的,可以用來聽英語磁帶。”
“不行的,你這個單放機太貴了,我不會要的。”水藍的臉色有些倉惶:“而且,我媽媽不準我收別人的禮物,要是被她知道了會被罵死的。”
男孩有些沉默,他把這個單放機作為禮物真的沒有其他的什么意思,在他心里也沒想過這東西是不是值錢,只是覺得對水藍有用而已。
“那,好吧。”安然把單放機放回書包,想了想拿出一個小小的吊墜,吊墜很小呈金黃色,上面有三個阿拉伯數字:100。
男孩笑著說:“這個是在香港的地攤上買的,一塊錢一個,收下吧,希望你以后門門都能考一百分。”
“是嗎?”水藍好奇的接過來放在掌心,小小的吊墜做工很精致,正面是三個阿拉伯數字,后面還有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如同天書,看不懂寫的是什么。女孩子對這種可愛的小東西總是缺乏抵抗力,水藍以前還從未戴過這種飾品。
安然能看出她對吊墜的喜愛,不再給她回絕的機會:“別送我下去了,你回去幫阿姨做事吧。”
“哎!”沒走到兩步,水藍出聲叫住他,男孩疑問的回頭。
“這個我收下了,嗯,我媽媽不是很喜歡同學來找我••••••”女孩的聲音越來越低,斷斷續續。
“我明白了。”安然轉回身下樓,沖后面擺了擺手,身影忽然顯得有些落寞。
“我••••••”
水藍伸出手想說些什么,卻畢竟沒有說出口,看著男孩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