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大人沒有再說什么,在辛教士的攙扶下緩緩離開,暮色里,老人佝僂的身影看著有些寂冷,與先前國教學院那三名少年在暮光里奔跑的畫面不同,老人是真正的落日,誰也不知道下山之后還能不能再爬起來。
過了很久,場間的教士與師生才敢直起身來,看著暮色里主教大人的身影,人們臉上的神情有些復雜,卻沒有一個人敢流露出絲毫不敬。
暮春之后,主教大人臉上的皺紋多了很多,老年斑也多了很多,急劇地蒼老——人類的年時間會維持很長時間,尤其是那些修道有成的高人,至少是數百載歲月——他仿佛只用了數月時間,便把這數百年的漫長歲月給度過了。
為什么主教大人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老這么多?自然是因為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而在有些人看來,這也是在提醒國教以及大陸上的很多人,他是與教宗大人同時代的老人,是世間唯一資歷與教宗大人可以相抗衡的教士。
在以往所有人的印象里,主教大人梅里砂,是教宗大人的絕對親信,他所領導下的教樞處,雖然地位很高,但只是國教圣堂之一,并不怎么突出,甚至很多普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現在所有一切都改變了。
國教學院重新在京都出現,國教里某些老人和某些教派,開始發出與教宗大人不同的聲音,教樞處前落了一場秋雨,人群被烈馬沖散,鮮血橫飛,死傷無數,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主教大人佝僂的身影。
直到這時,人們才發現,國教內部竟然有無數人支持他,他現在能夠調用的資源與力量,竟隱隱然快要威脅到教宗大人
今日他居然會出現在離宮,這讓霍教士和其余的那些離宮教士震撼無言。是的,主教大人才是國教學院復興的推動者,他便是陳長生等人最大的靠山,他看好國教學院,看好陳長生在大朝試里能夠拿到首榜首名,并且替之宣諸于世,想必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是青藤宴上的風光,與徐有容的婚約,這些難道還不夠讓陳長生引人注目?說他一定要拿大朝試首榜首名,主教大人把如此大的壓力擱到陳長生的身上,究竟是為什么?
“壓力便是動力。”
暮色下的離宮外,停著一輛馬車,車廂里,主教大人看著坐在對面的辛教士,緩聲說道:“青云榜只是前菜,大朝試才是正席,八方云集,萬眾矚目,只有這樣,才能夠幫助他盡快成熟起來。”
辛教士沉吟片刻,說道:“就擔心壓力過大,陳長生承受不住。”
主教大人沒有再說什么,也沒有告訴這名還算忠心的下屬,與外界的想象不同,陳長生以及國教學院從來都不是他和國教里的那些老人反對教宗大人的武器,相反,關于陳長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他和教宗大人親自確定的。
唯如此,才能讓他盡快成熟,唯如此,才能讓這個大陸都知道他的存在,讓某人再無法從他的身上移開目光,至于這份壓力會給陳長生帶去什么,他和教宗大人都不怎么擔心,因為他們都很清楚,那個少年這些年來一直生活在世間最可怕的壓力或者說陰影之。
天道院門口的石壁前圍滿了人。摘星學院里的教官拿著刻刀,在石壁上專注地刻著。青云榜換了新榜,各大學院院門口的石壁,便需要重新制作一次,當然最上面可以不用動,因為還是徐有容的名字,但終究還是發生了很多改變。今秋青云榜臨時換榜,最大的贏家,自然便是國教學院,只有四名學生的國教學院,居然有三人上了青云榜,白帝落衡更是高居次席,這是何等樣的風光
京都諸院院門處,人們抬頭看著石壁上的名字,情緒有些復雜,尤其是那些曾經參加過圍攻國教學院的年輕學生。緊隨青云榜的新榜單,還有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也極快地傳播開來,正是主教大人代表國教學院和陳長生向整個世界發出的那句宣告
大朝試上,陳長生要拿首榜首名。
人們聽到這個消息,最開始的反應都覺著這應該是個笑話,哪里會相信,但隨著這件事情被證實后,絕大多數人都震驚的無法言語,當然還是無法相信
如果落落殿下不是白帝之女,又或者她的身份依然無人知曉,那么她代表國教學院參加大朝試,也許與茍寒食還有別的宗派的強者們還有一戰之力,但主教大人說的清清楚楚,要拿首榜首名的不是國教學院,而是……陳長生。
那個京都皆知、至今依然洗髓不能成功的陳長生?
因為國教學院在青云榜上的表現,更是因為天機閣的點評,現在沒有人還敢認為他是個廢物,但在人們看來……他始終不會修行,就算幸運忽然降臨,他馬上便洗髓成功,現在距離大朝試也只剩下三個月左右的時間,他怎么可能超過那么多同樣天賦驚人、又比他修行早多年的同輩強者?
不,就算他是徐有容、秋山君這樣的天賦血脈,也做不到——這完全違反了這個世界的規則。
對于國教學院在青云榜上的風光,對于陳長生要拿首榜首名的宣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
天道院一處偏僻的院落內,莊換羽坐在一口廢井邊,渾身被冰冷的井水打濕,黑發披散在身上,滴滴答答向地面淌著水,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先前很熱,之所以很熱,是因為他很憤怒。他在青云榜上從第十落到了十一,被七間反超,這讓他覺得很不公平。七間是他的手下敗將,他的目標是秋山君,所以在進入青云榜前十后,便再也沒有向任何人發起過挑戰,憑什么?天機閣列榜的時候,不是向來以彼此間的勝負為直接判定標準嗎?
濕透的黑發垂在他的眼前,將他鋒利的目光切割開來,尤其是想到師妹……不,落落殿下現在排在青云榜次席,他便有種想要發狂的沖動,但他瞬間便冷靜下來,只是眼睛有些微微發紅,他曾經以為自己不需要向別人證明自己的強大,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這是錯的。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要拿首榜首名?師妹喊他先生?很好莊換羽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無比強烈地渴望大朝試快些到來。
在天海家的莊園里,當代家主天海承武與天海勝雪父二人,就今天青云榜以及那份宣告的事情,進行了非常簡單的兩句對話。
“如果陳長生真的能拿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那么,說不定他還真有可能把徐有容娶進家門……但是,這不可能。”
“是的,這不可能。”
天海勝雪平靜地回答了父親的話語,白如玉石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波動,他根本不在乎陳長生能不能洗髓成功,哪怕陳長生連逢奇遇,他都不會在乎,他知道陳長生不可能成功——他遠自擁雪關回到京都,目標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離宮前殿群,神道旁的雪松林后,南方使團所在的客院依然如白天一般安靜。
茍寒食坐在廊邊的長椅上,看著被院落天井分割出來的夜空,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想要從那些繁星里看出什么道理來。
梁半湖、關飛白和七間,坐在旁邊的椅上,低聲聊著什么。小松宮長老走了,秋山家主也走了,那些為了婚約而來的長輩,已經踏上了南歸的旅程,他們要參加大朝試,所以留了下來,沒有長輩在側,明顯離山劍宗這幾位年輕人放松了很多。
“有沒有可能?”梁半湖皺著眉頭,問道。
關飛白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怎么看都沒有可能。”
七間有些拘謹地向前挪了挪位置,問道:“過去有過這樣的事情嗎?”
三名離山劍宗的少年,這時候談論的事情,自然是陳長生能不能拿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做為近些年來可以說以碾壓之勢橫掃榜單的神國七律,居然會如此認真慎重地討論一個尚未洗髓成功的少年,如果讓旁人看見,必然會大感震驚,可以看出,從青藤宴到今日的天機閣的評語,陳長生給這些驕傲自信的年輕人們帶來了怎樣的壓力。
七間問的是過往,探尋的是故事,所以師兄弟三人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茍寒食。
茍寒食收回望星的目光,看著三位師弟笑著搖搖頭,說道:“從來沒有過
他的語氣很淡然,并沒有刻意斬釘截鐵,卻給人一種無法反駁的感覺。
梁半湖和關飛白不知為何,同時松了一口氣。
七間的細眉間卻依然有擔憂的神色,說道:“從來沒有過,不代表以后也不可能出現。”
“小師弟言之有理,但我想應該不會發生,短短三個月時間,從洗髓不能到通幽……這不可能有。”
茍寒食說道:“這不是修行問題,而是最簡單的算學問題,不談洗髓,也不談坐照,只說想要推開幽府之門,便需要借星光之力百夜,除非世間真有傳說那等可以延緩時間的神器,陳長生到大朝試時,怎樣都無法通幽。”
他讀書萬卷,深知唯算學不會騙人,所以很確定自己的判斷。
其余三人聽到這話,才明白二師兄為何如此肯定。
大朝試時,陳長生若不能通幽,便肯定拿不到首榜首名。
因為二師兄已經通幽。
還有幾位可能會來大周京都參加大朝試的年輕學,也已經通幽。
通幽乃是生死關,亦是一道高門檻,檻內檻外,真的是兩個世界。
北方的風雪里,一名少年轉身南下,指間染著的鮮血。
南方槐院外,數名青衣書生與同窗告別。
土大陸各地,參加大朝試的年輕人們,紛紛動身。
與往年有些區別的是,他們都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
那個名字叫做陳長生。
“只不過是造勢罷了,不過……聲勢真的頗大。”圣后娘娘沿著池塘走到皇宮墻下,伸手摘下一棵野菊花,遞到身旁,說道:“如果不是陳長生的年齡實在小了些,我都要懷疑那些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她身邊沒有人,只有那只黑羊。
黑羊微微側頭,避開她遞過來的野菊花,表示對這個食物不感興趣。
圣后搖搖頭,伸手推開墻上那扇門,穿過幽長的通道,帶著黑羊來到百草園,說道:“你也好些年沒來了,有什么想吃的,自己去吃吧。”
百草園里種著的都是極珍稀的藥草奇果,用來做藥不知能賣多少價錢,即便是京都里的貴人,想要弄到一份也極困難,而對于圣后娘娘來說,這些只不過是黑羊的零食,還不知道它愿不愿意吃。
宮外一直傳說,拉青竹小車的那只黑羊是莫雨姑娘一手喂大的,其實不然……這只黑羊也不是圣后娘娘喂大的,相反,當年第一次被太宗陛下關進百草園冷廂房的時候,她時常忍饑捱餓,全虧這只黑羊時不時銜些果來給她吃。
走到石桌前,圣后娘娘開始飲茶,明明沒有人服侍,也不知道茶壺里何時有了茶水,倒進杯里,還冒著熱霧。
黑羊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吃什么。
她的視線隔著熱霧,落到秋林那面,落在那堵院墻上。
那是國教學院的院墻。
陳長生不在藏書館,在小樓自己的房間里。他坐在窗邊,一手拿著卷書,一手伸到窗外,接著自夜空降下的星光。
主教大人的宣告,在京都引發無數風言風語,盡數變成風雨,越過院墻來到了國教學院,即便他再如何兩耳不聽窗外事,奈何風雨聲太大,想不入耳都很困難,所以他現在的情緒有些沉重——他不知道主教大人想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主教大人知道自己一定要拿大朝試的首榜首名,他更不知道現在自己連洗髓都沒能成功,參加大朝試又有什么意義。
星光落在他的掌心里,脈絡清晰,卻無變化。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夜空深處那顆屬于自己的星辰的位置,那道若有若無的聯系,漸漸讓他平靜下來。
他手里拿著的那卷書是坐照四經,這些天他一直在研究坐照境的諸多法門,為落落和唐三十突破通幽這道生死關做準備,卻也沒有放松自己的修行,無數個夜晚他都在引星光洗髓,身體卻沒有任何變化,這讓他有些疲憊,甚至有些絕望。
然而就在這時,坐照四經上面的一段話,讓他想到了某種可能。
他五指微分,星輝透過指縫,落在了窗欞上。
(下章還是會比較深夜……肯定是十二點后了,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