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農歷十月中旬,天氣還不甚冷,不過要熱也已經熱不起來了。這幾天以來,原本似乎變得殺氣騰騰的江寧織造業的情況漸漸的沉寂下來,將一股蕭殺的氣氛壓在了后方。姑且認為是大變之前的壓抑與寧靜吧,烏家的皇商將要交貨,另一方面,蘇家提前的的宗族大會召開在即,在這個時間點上,后者或許比之前者更能吸引眾人的眼球。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原本蘇家想要上位,奪皇商的聲勢將江寧的織造一行鬧得沸沸揚揚,此時又是蘇家出了問題,或許便要分裂、衰弱,竟同樣也將眾人的眼球吸引過來。反倒是一直以來成為了勝者的烏家,皇商之前有著一貫的低調,到得此時,他吸引的目光竟也不如蘇家吸引的多。旁的商家每每說起,也只是教導旁邊的人,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便該有烏家這等的沉穩大氣方能成就大事,至于跳來跳去的,到最后,怕也只能成為小丑。
距離蘇家的宗族大會僅有不到五天的時間,和煦的陽光里,風塵仆仆的馬車穿過了江寧的街道,一路往蘇家的方向而來。這天的時間才剛剛過了晌午,馬車在蘇家的大門前停下,便有等候的家丁迎了過來。從馬車上下來的一是四十多歲樣貌沉穩的中年男子,一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少婦,家丁與那中年男子說話的時候,少婦舉頭望了望蘇家的大門,面有憂色。
“嚴掌柜的說表老爺和表小姐可能今天便到,因此吩咐小的在這里等著……”
被他稱為表老爺的中年男子名叫蘇云松,如今乃是蘇家在鄧州一帶的大掌柜,他不僅是蘇家的外戚,而且能力出眾,在整個蘇家,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時也是蘇家大房的有力支持者之一。蘇家的這些務實性的掌柜當中,如果說江寧一地是廖開泰亖能成核心,那么在外地,便肯定是他的影響力最高。
與蘇云松同來的,自然便是他的女兒,也是蘇檀兒的表姐蘇丹紅。這時候開口問那家丁道:“檀兒妹子今日在家中么?”
“二小姐早上便出門了,這些日子以來皆是如此,大概要到晚上才會回府。”
類似的答案在蘇丹紅的心中早有準備,但此時還是皺了皺眉:“想來也是了。不過……前面才生了一個多月的病,這時候又是整天操勞,真是難為她了……”
后面這話是跟旁邊的父親說的,蘇云松嘆了口氣,拍拍女兒的肩膀:“她要做這事,便該有這準備,別多想了,先進去看看你大伯的傷勢吧。”
說著這話,幾人朝蘇府之中走去。
最近的一段時間,蘇家已經一天天的熱鬧了起來,一般來說要到年尾才會出現的盛況提前了一個多月出現,一名名的掌柜、親朋,已經從各地往江寧聚集而來,都已知道了蘇家目前的情況,宗族大會之上,這些人總能發揮些自己的影響力。大房的、二房的、三房的皆是如此,蘇丹紅本已有夫婿,這次大概是為了讓蘇云松回來,因此仍在鄧州坐鎮,而蘇丹紅擔憂親密姐妹,因此孤身隨了父親過來。
一路上倒也遇上了好幾位認識的掌柜,遠遠的打了招呼,走得一陣子,卻是遇上了席君煜。他是江寧一帶掌柜中的佼佼者,能力出眾,曾經也是蘇云松在江寧任大掌柜期間嶄露的頭角,雖然當時交情不算多,但其后對彼此觀感都好。雙方打了招呼,席君煜陪著他們一邊說話一邊進去,事實上,此時的席君煜也是風塵仆仆,頗為忙碌。(當然百度贅婿dt吧
轉過前方的小道,正說著此時江寧的一些布行局勢,蘇丹紅朝前方指了指:“爹,習安之。”遠處一名山羊胡子的男子朝這邊笑著一拱手,蘇云松便也拱手回禮,席君煜同樣回禮,隨后才小聲說道:“習安之,于大憲他們早幾天就已到了,在家中替二老爺三老爺游說,也起了不少的作用。”
習安之、于大憲,這都是二房三房當中比較得力的管事之人,相對于二房三房第三代的平庸,他們是真正有本事的人。蘇運送皺了皺眉:“聽說家中五叔七叔他們都已經被說的動了心了。”
席君煜在旁邊默默地點頭。
蘇丹紅道:“爹爹,這次你可得好好跟三爺爺說說,若不然那可就真糟了。”
“能說的當然說,可事情已經是這樣了……”蘇云松嘆了口氣,“你三爺爺也不好過的,看運氣吧。不過……路上便跟你說了,事若不成須放手,其實你檀兒妹子這次,倒是趁機退下來也好,你以往也說了,她一個姑娘家,總是這樣操勞也不是長久之計……席掌柜你說呢?”
席君煜沉默半晌,抬頭道:“形勢比人強……”
他這樣一說,蘇丹紅父女也有些沉默了,過得片刻蘇丹紅才道:“總是心里過不去。”
“我在,廖掌柜他們在,保大房衣食無憂,悠悠閑閑總是沒問題的,未嘗不是好事。”
蘇云松如此說著,話語之中倒也有一份篤定與沉穩,大房拿不了家主了,不過他與廖掌柜這些人的影響仍在,保著大房不被欺負的基礎終究還是有,其余的,保不住了也就豁然放開。蘇丹紅倒沒有父親這般看得開,過得片刻回頭問那家丁:“檀兒妹子出去了,寧姑爺在嗎?”
去年年關時她也見了寧毅幾面,當時映像還不錯,但這時候卻沒有那般好印象了,那家丁想了想:“姑爺他……也是每天傍晚才回。”
“哦?他還知道做事幫忙么?”蘇丹紅稍稍展顏,家丁有些猶豫,蘇丹紅便疑惑地望著他,片刻,席君煜嘆了口氣:“說吧。”
“姑爺他……在書院教書,上午教完了,下午大概在外面游玩……”
“什么……”
“別生氣了,這家里……”席君煜望望四周,安撫一番,“這家里說的話也不太好聽……”
“……哼。”
視野之中,蘇丹紅滿面怒色,席君煜也不好多說,他把握著分寸,見蘇伯庸居住的院落將至,躬身告辭。
“早知道,讓檀兒妹子嫁給他就好多了……”
望著席君煜遠去的背影,蘇丹紅悶聲說道。蘇云松在旁邊皺了皺眉:“別說這種話。”
蘇丹紅低下了頭,心中倒是想著,等到表妹回來,要跟她聊聊這些事。至于怎么聊還沒有想好,只是覺得有些不悅要說出來,記得去年過來的時候,表妹跟她這相公可還沒有圓房呢……
紛紛亂亂,擾擾攘攘。
由蘇伯庸忽然遇刺為導火索,最近這幾個月的時間里,蘇家總好像是受了某些詛咒,或是打了某些激素一般,充滿了各種激烈的沖突與交集,那些因為導火索而被渲染開來的混雜在一起。有些人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偶爾會笑出聲來,但也未必是因為開心,或許只是因為可笑和無聊,例如寧毅,有些人試圖推動著這些的變化,例如蘇檀兒、例如老太公,例如蘇仲堪蘇云方,等等等等。
當然,在這樣的亂局當中,就連寧毅,或許也不是獨善其身的,不過,如他一般,受的影響小的,自然也不是沒有,這倒并非因為那些人能看得清楚,而多半是因為不清楚。豫山書院,寧毅的班上,目前還有十一名學生,這個數量是加上新來的兩位學生的,也就是說,原本的十多名學生,目前還剩下九名。
家中的明爭暗斗波及到書院來的時候,好幾名學生都因此被家中父母強迫著離開了。剩下的九人當中,好幾名也在每天談論著老師,也有說他敗壞了大房的,搞砸了大房的生意的——這些事情家中每天都在議論,他們也不得不受到些影響。
小七覺得這位二堂哥挺委屈的,最近心中有些難過。
作為蘇云方二女兒的小七,眼下已經是這個班上除了周佩以外唯一的女學生,原本她有個伙伴的,可惜也被父母強迫著離開這個班上了。她反倒沒有走,蘇云方大概是考慮到這樣反倒顯得他三房豁達。
小七知道大房和自家三房在爭,可在她來說,現在不太明白一家人到底是在爭些什么。她喜歡漂亮又厲害的二堂姐,也喜歡現下當著她老師的毅哥哥,毅哥哥已經會那么多東西了,總不可能什么都會吧,爹爹和二伯他們也太欺負人了……其實是蘇云方在家中談論過寧毅,笑著說書生本來就不可能懂那么多,很正常。所以小七才知道這些的。
聽見旁人的議論想要反駁,可不知道該怎么說,也想要安慰一下毅哥哥,可作為她來說,其實也不知道該怎么去說這事。不過,這幾天家中有關什么大房二房三房的議論已經越來越多了,心中擔憂的小女孩今天終于還是鼓起了勇氣,在放學之后,偷偷跑去了夫子們辦公用的房間。
寧毅今天整理一些東西,走得比較晚,往房間外看去時,發現了小女孩正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瞧。老師嘛,就喜歡乖巧的學生,這學生怕是所有人中最乖巧的一個了,他于是笑了笑:“小七,有事嗎?”
發現自己被看到,趕快在門外躲起來的小女孩低著頭出來了:“先、先生。”
“呃……”小女孩猶豫了一陣,隨后還是決定了用原本想好的理由做開場,于是從懷中拿出一張紙,“先生今天說寫詩詞的那些,小七不太懂……”
“嗯?”
寧毅的課程從論語到中庸這樣的說過去,偶爾穿插一些詩詞之類的基本概念,今年大概九歲的小女孩終究有些理解能力不夠。寧毅對于詩詞其實也沒什么造詣,但過來了這里一年多,教書什么的,基本功終究還是有了,當下笑著將人叫了進來。看看小女孩的那張紙,上面居然工工整整地寫了一首詞,語法稚嫩,也并不非常通順,但無論如何,終究是對上了,而且押韻,有它的基本意思。這可就厲害了。
寧毅對著那詞稍稍講解了一會兒,心中想著今天可以拿這首詞到秦老或者云竹那邊炫耀一番嘛,但片刻之后,才察覺出有些不對來。小女孩吞吞吐吐地說著一些話,說家里人怎么怎么樣,又說他很厲害很厲害什么的,這是想要開導他別傷心呢。
他心中也是開心,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口中連忙證明自己不傷心:“當然不傷心啦,你毅哥哥是江寧第一才子。嗯,不過小七寫詞的天分這么高,以后大概比我厲害了,這首詞送給我好不好。”
“嗯嗯。”小女孩點點頭,片刻后又狡猾地補充了一下,“毅哥哥寫一首詞換好不好……”
“好啊。”
寧毅笑著執起毛筆寫了一首,將宣紙交給小女孩,然后將小女孩的宣紙折起來。
“交換,以后你這首就歸我了,我這首歸你,好不好。”
“嗯。”小七用力點點頭,將那詩詞看了好幾遍,她也不清楚好不好,還問了幾個生僻字,隨后將宣紙稿珍而重之地放進懷里。
下午時分,書院之中通常是些雜課,周佩與君武今天沒有過來,寧毅班上的一幫孩子隨著其它班級出去蹴鞠,書院中的幾個小女孩在旁邊草地上玩著。
蘇崇華在書院里巡視了一圈。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心情都非常好。
大房終究是撐不下去了,他是親近二房蘇仲堪的,一旦大房失勢,接下來占優勢的顯然就是二房。他到目前來說其實已經沒有太大的野心,當個山長也就足夠了,但大房失勢之后,那寧毅顯然就更好管,更能壓得住,書院更穩,他能得到的……呃,不管是什么好處吧,都肯定會更多。
說服五叔的事情,他還幫了不少忙,眼下一切順利,就等幾天之后的宗族大會召開了。
環顧四周,書院弟子們玩鬧正歡,他以往最重視的……哦,寧毅肯定也已經走掉了,他懷疑最近這段時間寧毅每天在外面借酒澆愁,這也是人之常情,隨他去吧。這人才華還是有的,他沒了威脅之后,自己也好更加重用他嘛,低落一段時間也無所謂,總是好事,對誰都好……
“啊——”的一聲女孩子尖叫,一張稿紙被風吹了過來,在地上滾啊滾啊,那邊小女孩正在往這里跑。哦,是小七。蘇崇華笑了笑,平日里他也蠻喜歡這個小侄女的,于是跑前幾步,俯身將稿紙撿了起來,笑瞇瞇的:“小七啊,跑慢點跑慢點,別摔著了……”
稿紙上有字,是一首詞,他于是低頭看了看……
“……呃……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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