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章死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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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的時候杭州城破,天下大亂,誰都在忙著逃命、找出路。當時杭州城南錢塘江碼頭的海船是最容易也最安全的逃生路線,寧毅一開始也曾經打過那邊的主意,但并未作為唯一的選擇。更何況原本大家都覺得武德營乃是精銳之師,寧毅對于杭州能守住也存了一份信心,并未料到后來會破得那樣快。
破城之后的逃亡途中也曾聽說了一些事情,包括錢希文在第一時間乘船逃走的事情。在寧毅眼中,儒生要么死板單調,朽木難雕,要么狡詐油滑,玩弄心術,總之沒什么好感,城破了,對方第一時間逃走也不怎么出人意料,只是聽了,并未放在心上。
但事實上,破城之后,這位老人并沒有真的隨船離開。據說在送了一些錢家的有潛力的晚輩上船之后,他帶了幾名老仆人,從船上偷偷下來了。自始至終,縱然后來也有一支支突圍的隊伍,他并沒有隨任何人離開杭州。
送走了能送走的一些人之后,這位老人聚集了家中一些忠仆、親屬,以及一些來不及逃走的兵將,在錢家老宅附近進行了抵抗。人不多,但據說抵抗很強烈,結結實實地打了大概一個晚上,后來郭世廣率兵踏平了這里,將老人抓住了,關到現在。
寧毅在被抓之后,自然未曾關注錢家人如何的問題。只是近幾日在書院,有些學生要殺他,有些學生要保他,弄得幾乎分裂,要保他的學生與他的關系自然更好了一些。有人大概跟他說了這邊殺頭的事情,他隨后才知道了錢希文居然沒走。今天早上的時候跟阿常打了個招呼,說想要來看看,對方也就答應了,隨后一道過來。
霸刀營方面對他的看管表面上并不嚴格,在寧毅看來,也是想要他自己出來看看。城破之后。城內的景象、發生的事情到底有多凄涼,不歸順的下場到底有多慘。讓他主動來看。也是心理戰的一種。
寧毅自然也愿意出來走走,主要是可以尋求逃跑的機會。但當時也明白。他的身體未曾痊愈。又帶著小嬋,在對方經歷過太平巷以及湖州的事情之后,自己找不到太多機會了。既然不能鋌而走險,何必讓對方太容易看穿自己,干脆只是呆在書院附近靜養。他這次開口,對方倒有些高興了,來探監,順便來讓他看看殺頭,最好不過的事情。
“你說的這個錢希文。我也聽過的。聽說學問很好吧,不是出來唬人的,他很厲害,是故意不走的,我們抓到他的時候,也沒有自殺。他家里也有些人被抓了,讓他歸順……你知道,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有一個聽說是他的親兒子,當著他的面被砍了雙手,他眼睛都沒眨一下……反正今天他們一家就都要被殺啦,你跟他有舊,去看看也好,如果能說服他活下來就更好了……不過我看難。”
跟著寧毅的兩人中,阿常相對嚴肅,阿命就輕佻一點,但這時候說起錢希文,倒也有幾分佩服。
小嬋被留在了外面。經過了長長的牢房過道,許多人都在哭喊,有一些是未曾跑掉的錢家人,多半都已經受了刑。有一兩名寧毅甚至有印象,當初寧毅第一次去錢府拜訪,曾遇上撞上過偷錢希文珊瑚筆格的一名年輕人也在其中,寧毅不記對方的名字,這年輕人斷了一條腿,倒在牢房當中,已經沒有多少氣息。
寧毅還在想,走出了好幾米,后面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我叫錢惟亮!”他皺眉回頭,便是那年輕人喊的,此時牢房中有許多叫救命或是其它內容的,這年輕人說了名字,也沒有其它話,過不多久,又聽得有幾人說自己的名字:“我叫錢惟奇。”“我叫錢海亭。”那名叫錢海亭的,便是一名雙手沒了的中年人。
隨后便聽得一名獄卒說道:“媽的,每次來人都說一次……”
進到最靠里面的一間囚室時,寧毅才看到了錢希文,老人看來并未受到虐待,除了額頭擦破些皮已經結成血痂,其余地方看來并未受傷,這時候衣服整齊,正就著一盆清水整理衣冠服發,牢房里光芒不強,他瞇了一會兒眼睛才看清楚寧毅。
獄卒在阿命的催促下打開牢房門,寧毅進去之后,幾人才都離開了,老人整理著頭發,看了寧毅幾眼:“你……也被抓住了。”
寧毅點了點頭。
“投了他們?”錢希文看著他,隨后點頭,“嗯,識時務者為俊杰,你是務實之人,留下一條命……也好。”
“我也不知道現在算不算投了他們。本來聽說錢老你第一時間乘船走了,昨天聽說你留了下來,所以想來看看。”
錢希文的眼中這才顯得有些疑惑:“哦,怎么回事?”
“我……”寧毅想了想,最后搖了搖頭,“我……呵,錢海屏他們逃走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湖州,當中有幾個人我認識的,他們是……我覺得你也許想聽這件事,他們活下來了。”
“哦。”老人的嘴角微微笑了笑,“這幾天,輪番有人來勸我,什么心思都用了,你是最后一個,這個消息倒是頂好的。你現在如何啊?”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不是想來勸你的,只是看看你。”寧毅點頭。
“說來聽聽吧,無妨的。”老人笑起來,“方臘等人破杭州不久,正是急需用人之際,真想要脫穎而出,不是難事,老朽在這世上已混了幾十年,對于此道倒是有些心得。寧恒如今狀況若有什么為難之處,不妨說來聽聽,也許老朽能幫忙出些意見。”
他言辭懇切和睦,看來是認為寧毅已經投靠方臘,反倒想幫寧毅出些保命或是上位的意見。寧毅看了這老人好一會兒,隨后方才說道:“最近經歷的事情,老人家想聽?”
“說說,說說……”
“呵,我跟錢海屏,湯修玄湯老,陳興都他們,在那日破城之后……”
寧毅原本過來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講故事,但到得此時。卻覺得說上一說。也是無妨。待他說出這些,錢希文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同。老人家聽著那逃亡隊伍一路北上。隨后陷入危局的整個故事。眼中神采也有些變化起來,待聽得寧毅設局,終于鼓舞起武德營士氣反殺對方三員大將,終于輕輕拍了拍大腿,緩緩說了一聲:“好。”隨后倒沒有再說話,一直聽寧毅說完整件事,方才又點頭道:“好。”這次望向寧毅的眼神終于截然不同,與方才以為寧毅變節但可以理解的包容目光全然兩樣。
“非常人,方能行非常之事……好。秦相看重于你,沒有看錯。你要留下有用之身,靜待來日……方臘軍隊不占大勢,到了杭州就可能止住,長久不了的。你要活著、你要活著……”
他喃喃說著這句,寧毅看著他:“我以前在一些故事里,聽說過一些迂腐文士仗義死節的事情,有些人,聽起來很偉大,也有些人,看起來沒那么必要。錢老,如果杭州城破,不及逃走,我可以理解你。我只是不太懂,為什么走了還要回來,你是懂治國之道的務實之人,如果走了,幫助會更大的。”
錢希文抬頭看他:“立恒……不能認同?”
寧毅吸了一口氣:“外面的那些人,不值得。”
錢希文這時候也明顯頓了頓,好半晌,點頭道:“是啊……都是好孩子,可惜了……”
“我……”寧毅正想說話,錢希文陡然又抬頭望過來:“立恒覺得,我輩文人,最該做的事情,是什么?”
寧毅想了想:“我不愿說大話騙你,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文人有該做的,但要說最該做的,恐怕誰也說不清楚,而且……我不算文人。”
聽得他這樣回答,錢希文笑起來:“是啊,因此你能行非常之事,能……將湖州局勢,一舉逆轉。”說起這事,老人似乎還有些興奮,“但……老朽研究儒家數十年,得出一個結論,我輩儒者,最該做的事情,終究還是……衛道。”
寧毅皺了皺眉,錢希文笑了一陣:“自與立恒相識,你我未曾多談,但這數月之事,我已知道立恒到底是何等樣人。立恒于我,想必也聽說了一些事情,當初的立秋詩會,這次的立秋詩會,包括各種官場來往、權術,立恒方才也說,老朽乃是務實之人,是啊,務實……”
他嘆了口氣,對這個詞似乎頗有感慨:“可是,立恒,你想啊,若非如今官場、若非如今軍中,若不是所有人都選擇了這聰明的務實之道。他們打過來了,一覺得事不可為,大家就都掉頭跑掉,杭州怎能陷得如此之快。若我們整天都在說圣賢之言,說大丈夫當仗義死節,到了城破之時,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做些蠢事,有誰愿意信那圣賢之言呢?”
“說愛國,說死節,死到臨頭了,卻沒有人愿意去,那儒者,不就成了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了嗎?立恒啊,這樣說起來可能有些太過務實了,但我輩儒者,每年都該死幾個人,死幾個……有名字的人,死在屠刀之下,死在金鑾殿上,死在這千萬人的眼前,真到該死之時不能退,如此才能提醒世人,這儒家之道是真的,為不平之事而死,我輩才算為往圣繼絕學。我死在這杭州城,也是要提醒大家,確實有些人抵抗過的,免得他們想要說起的時候,熱血之時,找不到可以說的名字……”
他說得有些激動,手臂顫抖著,摸索著戴上帽子:“我已經老了,正是死得其所,立恒你還不該死,外面的那些孩子也不該死,但別無他法了,他們當中,也有被我教得信了這些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有微微的光從縫隙里照射進來,微塵浮動在空氣中。老人說到這里,微微笑了笑:“所以這樣說起來也許不好聽,但所謂衛道,其實也就是……在適當的時候,死給你看。已經死了不少了,我因為名氣大些,反倒屈居人后,也令得那些孩子多受了幾天罪……為虛名所累啊……”
寧毅微微有些沉默,他對于儒家,有崇敬,也有不屑,所崇敬者,無非是這個以儒為名的系統以家天下的規則所創造出來的巨大的、自洽的統治系統,如同蛛網般的密密麻麻的統治藝術。所不屑的,則是大多數儒生讀書讀傻了腦子,什么都不會想又或者什么都想的各種丑態,但眼前這個老人,確實是令得儒家這個字,顯得有些偉大了。
平日務實致用,適當的時候……死給你看。
如同諸多儒生在殿前觸柱而死,如同后世文天祥崖山投海,方孝孺被腰斬后猶大罵朱棣不止。在后世看來,許多人或許都顯得有些傻,覺得他們什么事情都沒有做成,但如果把儒家當成一項事業,終究是這些人才真正做了事情的,真正是為往圣繼絕學。若說起來,真就是“死給別人看”。
寧毅不做這件事,卻很難不佩服,心中想了想,外面殺了幾天了,終究怕還是有很多人這樣子死了,又想起進來時外面喊自己名字的幾個人,問道:“剛才進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在說自己的名字,他們到底……”
老人笑了起來:“他們便是想讓人記住,有這樣的幾個人,這樣死給你看了吧……都是好孩子,喊了的是,沒喊的也是……”
他想了想,又拍了拍寧毅的肩膀:“你能活著,就該活著。要活著才能做事,你還年輕,不用多想,將來將這事當成故事,說給別人聽吧……”
老人隨后,并不說儒家的事情,倒是想起蘇檀兒等蘇家人的安危,開口問了問,隨后又顯得有些絮絮叨叨說起一些名字,問逃亡隊伍中有沒有這些人。寧毅記得的不多,與他聊了一陣,最后一直在想的,是老人家中的那個珊瑚筆格。老人治家甚嚴,家中子弟都沒什么錢花,真到急需錢的時候,便去偷老人的筆格,老人便在家中出十貫錢的賞格,對方還回來,他也不問其它,便給十貫錢,于是家中子弟便時常就偷一次,還一次,偷一次,還一次,每次都能拿到錢,而其中一個年輕人,便是外面那說了名字的錢惟亮……
哈哈,那個偷東西的家伙,居然也能這么硬氣……
寧毅想著這些,他的心幾乎已經老了,已經好久沒有聽過這么有趣的故事的,微微的,便有些感動……
午時到時,獄卒進來打開了牢房的門。不久之后,在烈日的照耀下,外面土黃色的廣場上,砍下了一排腦袋,人群中,有人歡呼雀躍、大聲叫好,有人默默無語、神色肅穆,寧毅站在人群里,看完了砍頭的整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