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二章一波未平
親!:
第一次見到劉西瓜,是在少女十一歲時的夏天。此時想來,后來的兩人雖然稱得世交,但其實并沒有過太多可算親切的交集,沒有人知道的是,幾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便已經對這位少女驚為天人。
難以想清這一切是因為初見時那引人的皓齒明眸還是當初穿著白衣的女孩拖著大刀在樹下揮來砍去的專注。當時霸刀莊是西南綠林最強大的江湖門派之一,而他的父親婁敏中則是川蜀一帶有名的大儒,兩者看似并無交集,不過霸刀劉大彪與執掌摩尼教的方臘交情甚篤,而婁敏中當時也已經是摩尼教的高層之一,西南一地民風剽悍,父親行走各處,看起來是大儒身份,實際也是武藝不俗的豪俠,兩家自來便有交情。
摩尼教、綠林、造反這些事情對于當時剛剛成年的婁靜之來說并沒有太多的關聯,家學淵源,當時十六歲的他詩文出眾,在父親的保護下,堪稱文采風流、風度翩翩。家中參與邪教甚至造反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并未看得有多重,因為再重的事情,他也自信將來能夠應付得來。
這時候吸引他的主要是三件事:姑娘、姑娘、以及姑娘。而以他此時的素質,要任何姑娘也都是手到擒來,青樓女子無不對他青睞有加,大家閨秀也都為他傾心,即便是江湖俠女,有些也對他頗多仰慕——我們倒不能因此而苛責他什么,他倒也并非之人。只是作為剛剛成年之人,頗為享受這種感覺。也是人之常情。
人既英俊、有有才華,他說句話。對方便會細心傾聽。稍許幽默。對方便抿嘴嬌笑。第一次見到這女孩兒時,在他的想象中,大抵也會是這樣的情形。他當時倒并未細想會對這女孩兒如何,只是心有好感,又知道大家是世交。過去打的第一聲招呼是:“你好,你是西瓜妹子,我是你靜之哥哥。”對方看他一看,覺得他是客人,不好斬人。收刀走了。
不久之后他就知道了這名少女對于自己的名字格外不爽的性格。此后的好些年里他都在想,是不是這個開場白搞砸了一切。女孩子畢竟都很記恨。有時候又想,她父親隨手給她起了個西瓜這樣的名字,這些年來,不小心叫了的人肯定很多了,她為何獨獨記恨自己,多半在于——她在暗戀自己又不好說。
在確定自己很喜歡很喜歡這個不斷長大的少女的時候,婁靜之常常會這樣想。
兩人的交集當然不會止于那次招呼,后來他曾有過許多次主動說話或者示好,但對方的態度也僅止于對待“世兄”的禮貌。許多時候他也自認是健談之人,絕大多數場合都能談笑風生。不過,試想一個人在其它場合一開口,對方便會仔細傾聽,或附和或大笑,在對著這個女子時,不管說什么,對方都只是禮貌的應對,時間一久,他終于還是會覺得尷尬。
在這段時間里,他曾聽父親說過,在他與劉西瓜小的時候,父親曾有意將兩人定下婚約。這件事原本以為是必成的,劉家再厲害,也不過是武人,能夠配婁家這樣的女婿,必然欣喜。但后來幾經周折,事情并未成功。兩家倒也并未因此交惡,最主要的是因為劉大彪視女兒如獨子,不愿意從一開始就定下女兒的命運。雖說如今世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劉大彪行事豪爽,不拘一格,他最為疼愛這女兒,會如此處理,父親最終也只能表示理解。
此后兩家常有來往,婁靜之與少女的交情卻并無進展。到摩尼教起事前夕,劉大彪被官府中人害死,小西瓜繼承家業,卻仍舊自稱劉大彪。婁靜之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少女背起了父親的擔子,要替父親揚名,這卻并非是她自己的擔子。想來也是,作為女子,又有誰真愿意拋頭露面,與人勾心斗角的。
然后摩尼教暗中起事,父親與之呼應,霸刀莊也加入進去,兩人之間便有了更多的相見空間。如果這是兩人感情深厚,他便可以直接去跟對方說:“你的責任,我替你扛起來,你嫁入我婁家,霸刀莊卻仍然可以姓劉,我會替你將它經營好。”他是有這方面自信的。可惜這是兩人還只是“世兄妹”的關系,他就只能偶爾與對方交談,旁敲側擊地傳遞自己的情意。
但不知道為什么,在他來說非常誠懇的交流,每次都無法奏效,最終也只能認為是對方身為女子,卻太過純真遲鈍,他倒是因此更加喜歡對方了。到了后來,他決定下一劑猛藥,要對方真正考慮一下這方面的事情,便通過一系列的手法巧妙地將兩人曾有婚約的言語散播了出去。
這時候義軍內部圈子還是極小的,他與方臘等人幾乎可以說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就算扎帳篷,也隔不了多遠。小西瓜統率霸刀營,但她父親去世之后,真正能為她操心的,大概就是方臘,消息傳出不過幾天,面就已經在說兩人郎才女貌極為般配,他知道方臘等人甚至已經動心撮合。
然而也就在這之后的一場宴席,此時已經蒙了面紗不主動參與太多聚會的少女直闖大營,拔了霸刀對著他就是一斬,若非父親當時反應迅速,拔劍擋了一下,而方臘、佛帥等人也都在場,恐怕他當天就已經被斬成兩半。
這件事之后,就連方臘等人都不再好問對方對他的態度。好在父親此后對霸刀營仍舊照顧,讓他再度面對少女時不至于太過尷尬。許多事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么少女對他從來都是那種態度,現在想來,也只能歸結于自己以前未收挫折。說話做事太過隨性,那段時間的暗示。恐怕真的是太過過分了,引起了對方的反感。
他自知與少女之間的可能性恐怕不大了。但又告訴自己一切或許還能補救。畢竟那次之后。少女也不再拔刀斬他。總能彌補一切,讓對方真的認識到自己的好。特別是每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這種感覺又不由自主地涌心頭,今天在外面轉了一圈,終究還是找到了她。故作意外地過來說說話。
“你原本……不必親自動手的。這樣是何苦呢,還有齊叔叔……”
作為接近方臘系統中樞的人物之一,婁靜之雖然未任官職,卻明白許許多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齊元康與劉家的感情一向是很好的,這次劉西瓜親自出手。也不知她心中經歷了多少的掙扎。婁靜之嘆了口氣,倒也頗有幾分滄桑之感。只是這話說完,少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安靜地吃起飯來,寧毅并不清楚兩者的恩怨,對方既然讓自己做,他也就自顧自地開始吃東西。
婁靜之笑了笑:“入城這么久以來,我一直沒什么事做,在翰林院那邊打轉。聽說你霸刀營那邊……”
好相逢,閑話家常,只是這話沒有說完,少女抬起了頭:“已經這么晚了,婁世兄還不打算回去嗎?敏中伯伯該找了。”
她這幾句話,倒是有著一般大家閨秀嫻靜端淑的樣子,寧毅第一次看見這個,頗感有趣地旁觀。婁靜之看著她,好半晌,才嘆了口氣:“身邊有家將跟著,不會有事。大彪,我雖然武藝不算高強,但也看得出來,你似是受了內傷。齊叔叔武藝驚人,你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是好意,只是……”
他努力強調著自己意思的單純,倒也顯得誠懇。劉大彪似乎被他這種態度弄得有些累,吸了口氣,卻又說了一句:“走。”
婁靜之坐在那兒,低頭想了幾秒鐘,隨后抬頭朝寧毅看了一眼。他當然會意識到,自己走了,這里就只剩下寧毅了。先前婁靜之并未將寧毅看在眼里,在方臘軍系里,如果說有某個人真有可能跟劉大彪有些關系,在大家看來除了他或許便只有那一身蠻力的陳凡,寧毅再出色,終究無法跟陳凡相提并論。但到得此時,他還是有些忍不住想了想這個可能,寧毅有些嘆氣,拱拱手擺出一副下屬對主公的態度來。
到得此時,婁靜之也才終于站了起來,遲疑一下之后,卻有一名家衛到他耳邊說了些什么,他看了少女一眼,再度坐下,這一次目光堅決:“不對,你已經受了傷,不回霸刀營,一個人在這里,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有沒有什么危險,但若是家父知道,也必然不會讓我就此離開。”
少女這次看著他,幾乎是愣了一愣,眨了眨眼睛之后,緩緩說道:“婁世兄,寧先生也在,我與莊里人商議事情,并非一人,不過……”她沉默片刻,“我確實也在等人,原本希望他們不會來……”
砰的一聲,側面一根長槍飛過,將隨了婁靜之而來的一名家衛釘在了墻。
這變故驀忽而起,連寧毅都有些愣了,下一刻,人影在黑暗的街道陡然出現,在幾名家衛的前方,刺出黑暗之中的槍尖爆出點點寒光,破風聲從空降下。
寧毅還是坐姿,第一時間朝后方翻出去,他的武藝畢竟今非昔比,頗有長進,這一下退得也是敏捷,視野之中,少女還坐在那兒,反手一擊,裹在衣袖中的拳頭打在了側后方支撐棚子的一根木柱,雨棚轟然傾斜,婁靜之坐在其中,還在發呆。
落地、躍起,寧毅抬頭看去,由方降下的人影挾著槍勢,落入涼棚,漫天的木屑就像是爆炸一般的飛舞開來,而劉大彪以及拖起婁靜之就沖了過來,將婁靜之扔在了寧毅身邊,隨后轉身擋在前方,雙手將長木盒抱在胸前,看來竟像是個抱著古箏的仕女。
大街之鮮血飚射,忽如其來的長槍將兩名家衛直接刺死,一破頭顱、一破胸膛,那人得手后便飛速退入黑暗之中,隱隱只能看見迅速移動的輪廓。這邊揮爆了帳篷的那道身影沉入飛舞的木屑當中,隨即槍尖一挑,朝著反方向轟然后退,而與此同時,有人朝著寧毅等人的后方飛快沖了過去。
來人大概只有三到四個,卻隱約間形成了合圍之局,婁靜之扶著墻站起來,寧毅聽他說了一句:“索魂槍……”他在杭州這么久,倒也聽霸刀營的人說過,齊元康的家傳絕學就叫索魂槍,只是齊元康既然被劉大彪砍了頭,來的人自然便不是他了。腦中急轉,他便也陡然明白了少女在這里的理由。
自己真是……湊的什么熱鬧,難怪她一開始讓自己離開,自己根本如同婁靜之一樣的想岔了……
剩余的家衛不過六名,朝這邊護衛了過來,而在黑暗中,有一名年輕人現了身,這人大概二十六七歲,身材高大,半身是血,臉、手都有新開的血痕。他就是先前從涼棚頂降下來的刺客,這時候手中握著一桿長槍,看著這邊:“劉西瓜,婁靜之,你知道我是來干什么的。”
婁靜之看著他,顯然是認識:“齊、齊新勇,你們……你們還不逃,來這里干嘛!”
“未曾犯錯,為何要逃。劉西瓜,你擯退所有人,是準備好了要受死了嗎?”
淡淡的月光之下,風吹動了少女的裙擺,她抱著那木盒,卻沒有太多的反應,看了對方好久,方才說道:“我原本希望,你們今天不會來,他日你們若能重整旗鼓殺回來,我會以霸刀營會你們。齊家的事,是大家弄權的結果,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對錯了,但殺了齊叔叔,我很傷心。我希望你們能走,不過你們要來報仇……我也該給你們這個機會。”
她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簾:“桃李chūn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我爹爹說過,江湖事,江湖了。齊叔叔的事,算是天下事,我們的事,就算是江湖事。幾位齊家哥哥,我未曾入過江湖,但今夜愿以一人之力會會幾位,我不會手下留情,你們能殺我,我無話可說,若殺不了,便請盡量逃命,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