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謝藍河帶著藍七娘在朱云山莊住了已差不多一個月了,金雀和凈塵也在這里待了將近半個月時間。
其實朱云山莊離長安并沒有多遠,坐馬車的話,僅不到一日的路程。按理說,這么近的地方,刑院要找一個人,順藤摸瓜過去,沒道理找不到。只因謝藍河當時從香殿帶走金雀時,故意引著刑院的人追去了相反的方向,然后他又在朱云山莊周圍布下香境迷障,沒有識別香境能力的人,除非放火燒山,否則是進不了朱云山莊的。
所以當時刑院找了許久,都沒能找到金雀的蹤跡,后來凈塵親自下山去尋,藍靛才不再不白費那力氣,隨即將刑院的人手全部召回。
朱云山莊的西側有個小竹林,竹林內有個四季亭,亭子里設有簡單的生活用品,而凈塵,已經在這亭子里生活了十天。他自進入朱云山莊的第一天起,就被謝藍河的香境引進了這個竹林,并被困在了里面。
凈塵只要邁出竹林一步,就馬上會陷入一場又一場鏡花水月的香境世界。人心里所有美好的愿景都會出現在眼前,真實得讓人感激涕零。但這樣的愿景,卻每一次都在入境者以為美夢成真時,嘭地碎了一地,隨之而來的便是無情的嘲弄和譏笑。
若不是心態豁達者,一旦陷入這樣的香境世界,接連面對這樣直觸靈魂的戲弄,內心柔軟的地方被這么不停地狠扎刀子,用不了多久,精神便會崩潰。到那時,即便沒有這“鏡花水月”的香境,這個人也擺脫不了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的心魔。
凈塵入了竹林,被“鏡花水月”戲弄了幾次后,并未因為而惱怒,但也沒有試圖強行破開謝藍河這“鏡花水月”的香境世界。倒不是他自認不及,而是金雀還在謝藍河手里呢,他怕自己這一動手,金雀那邊保不齊就要受委屈。于是他考慮了一會就認慫了,然后及聽話的,乖乖待在竹林里念經,偶爾隔著竹林喊一下金雀,看她是不是還好著。
而謝藍河也沒有禁止金雀和凈塵隔著竹林喊話聊天,只要她不試圖沖進竹林,或者不自量力想策劃逃走,朱云山莊還是會好吃好喝地養著她。
所以這兩小傻子,在朱云山莊過了十來天這等聽聲不見面的日子,竟還過得挺滋潤。
而被司徒鏡和李道長派過來,每天跟著金雀身邊,監視她一言一行的那兩人,天天聽著金雀在竹林這邊使勁喊:你今天吃了什么?喝的什么湯?酒你要少喝一些!晚上睡覺冷不冷呀?今天風好大啊!又下雪了!好大的雪啊,我堆了個雪人,你要不要也在那邊堆一個!快過年了,他們還給我發了新衣服呢,他們有沒有也給你準備新衣服呀……
兩人天天聽這些沒營養的話,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而更讓他們無語的是,凈塵大香師不僅天天不厭其煩地,在竹林那邊認真地回話,就連自己哪頓多吃了半碗粳米飯,也能高高興興的說出來,然后竹林這邊的金雀也能因此高興得半天合不攏嘴。
真是倆——十足十的大傻子。
兩監視的人跟了沒幾天后,就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所以每天送回去的消息都是:一切正常,大香師未有異動。
而比較起金雀和凈塵的沒心沒肺,謝藍河這個做主人的,這段時間過得反而不怎么好。
雖說山莊因為有地熱的關系,比謝府里暖和多了,并且這邊的湖光山色也美得很,但藍七娘的身體還是一日不如一日,特別是從臘月二十六那晚開始,藍七娘就無法進食了,到了臘月二十八這日,明顯是到了彌留之際。
其實謝藍河帶著藍七娘住進朱云山莊時,司徒鏡送了謝藍河一只續命蠱,只要謝藍河點頭,司徒鏡就會馬上為藍七娘種蠱續命。而之前許諾的那只香蠱,必須是年后才可用。
可是,那只續命蠱在謝藍河這里放了近一個月,他還是遲遲沒有讓人去請司徒鏡。
到了臘月二十八這日,金雀也是感覺到藍七娘可能真的要不行了,她雖說是被謝藍河綁過來的,謝藍河還讓人天天監視她,但對藍七娘,她卻一點都討厭不起來。這段日子,金雀還時不時地去跟藍七娘聊天,這個女人對兒子的關心和愛護,甚至讓她對謝藍河也生不出怨言。
有時候金雀會在心里暗自想,若是她娘親還活著,并且為了她操勞大半生,日積月累,最后把身體累出病來……她怕是也會做出和謝先生一樣的選擇,即便知道那個法子不好,可是怎么做得到眼睜睜看著不救呢!
“凈塵,你在聽嗎?”金雀站在竹林這邊,有些難過地道,“藍夫人可能真的要不好了,我有點想安嵐了,也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我都好長時間沒有她的消息了,也不知她這會兒在哪兒呢,你帶我回去看看她吧。”
旁邊監視的那兩人聽了金雀這話,先是愣了愣,然后心里猛地一驚。
藍七娘不行了!?
怎么會!大祭司也在藍七娘身邊安排了眼線的,甚至這朱云山莊各處,都有大祭司和李道長的眼線。他們昨天還聽說藍七娘的身體尚可,有希望熬過這個冬天,他們剛剛才給大祭司傳出一切如常的消息,怎么突然就——
只要藍七娘還吊著一口氣,就不怕謝藍河會和大祭司做對,但若是藍七娘不在了,那謝藍河……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這件事必須馬上告訴大祭司,只是就在他們打算喊人過來時,金雀忽然轉過臉瞅著他們道:“笨蛋,你們還出得去嗎。”
被傻子喊笨蛋,兩人面色皆是一沉,只是很快其中一人就反應過來,他們不知什么時候,竟進了竹林里面!
“這,這是怎么回事!?”兩人大驚,隨后他們隔著重重竹葉,竟看到了凈塵大香師和金雀一塊站在竹林外。
金雀朝他們招了招手:“以后你們倆就在里面聊天吧。”
“你!你你們放我們出去!放我們出……”兩人在竹林里驚慌地大聲叫喊,然后一個不小心,就墮入了鏡花水月的世界。
凈塵看著里面不再出聲的兩人,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后轉頭看向金雀:“走吧。”
金雀點頭,轉身握住凈塵的手:“我們回去。”
她也是昨天才知道,朱云山莊這里的事情,早就有了轉機。
凈塵下山,不只是為了找她,也是為找謝藍河。
金雀被凈塵牽著手往前走,她的腿不夠長,所以總會落后半步。而這個距離,正好她一抬起眼,就能看到凈塵寬厚的肩背,僅是這一眼,就能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她終究不是大香師,她站不上那樣的高度,握不了那樣的權力,面對不起那樣的選擇。所以她不知道謝先生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說服了自己改變主意的。
凈塵找到朱云山莊這邊時,確實是被引入了竹林里,但他只在里面待了三天,謝藍河就主動將他放了出來,然后兩人私下進行了一次交談。
談話的內容,自然也無人知曉。
只是那之后,還一無所知的金雀照常每天來竹林這和凈塵說話,此舉也正好讓山莊里的那些眼線以為,凈塵一直被謝藍河困在竹林里,如此司徒鏡那邊也不會起疑。
凈塵從竹林出來后,就開始替謝藍河清理朱云山莊里的眼線,剛剛那倆,就是最后的兩位。
藍七娘輕輕握住謝藍河的手:“你……不要怪娘,娘這一輩子,不能選擇的事情,太多了,但至少……還能選擇,要怎么死。”
謝藍河兩眼通紅地別過臉,使勁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轉回臉,唇一直抖著,最后咬著牙搖頭,再又用力地點頭。
他一個字都沒有說,藍七娘卻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眼里露出欣慰,以及驕傲。她這一生,無法選擇的事情有很多,遺憾的事情也有很多,但那些,和眼前的兒子比較,都能通通抵消了。
他是她最大的驕傲,即便死了,下去見了閻王爺,她也能高高地仰起頭。
只是,到底還是有些不舍。
藍七娘勉強笑了笑:“別難過,娘這一輩子……雖說也是坎坷,但也比很多人過得好,好得多了……見過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和人。”
“你的以后,娘是看不到了,那些……是非對錯,娘也難以,論得清。”藍七娘握住謝藍河的手越來越用力,“娘只讓你記住一句話,這輩子,都莫要做……違心之事,你要活得,痛痛快快的!”
凈塵和金雀剛走到藍七娘的院子,就聽到里頭傳出斷斷續續的哭聲,那聲音很低,好似幼獸的哀嚎。
金雀一下站住,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趕緊一臉慌張地看向凈塵。
藍七娘,走了!
凈塵用力握了一下金雀的手,然后松開,雙手合十,開始念往生經。
院子里起風了,卻并沒有多冷,天上的雪花隨著往生經的經文,盤旋著飛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