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行人不少,好些帶著面具,滿月拉著薛鑒祿往壇地跑去。
時過黃昏,月上枝頭,壇地無光,卻聚集著不少人。好些人臉上都戴著面具,在神樹旁圍了好幾層。奏樂者、舞蹈者、歌唱者皆有,優美的步伐伴隨著縹緲的歌聲,和著傳至長空的琴音,在壇地間往復,讓思親之情落于心底。
對了,這幾日是春祭的日子。
弗衢島上春夏冬分別會舉行一次祭典,也是一年三度死者歸來的日子。每次祭奠持續三日。
據說死者在此時會戴上面具,回到人界同生者共同度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活著的人戴上面具,到壇地上慶祝的的風俗。
周圍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薛鑒祿的行動很是木訥,要從下方靠近神樹實屬不易,只能走空中了。
滿月挽住薛鑒祿的手臂,要飛身一鼓作氣朝神樹沖去,卻又一人從旁邁步,擋在了她的面前。
女人身長近八尺,身著厚重白甲,白皚皚的長發編成大辮落于身前,面色白若玉團,顏若春花,但一雙沒有焦點的白瞳看得人發怵。
滿月回身拉住薛鑒祿,卻又見到另一人。
男人同女人差不多高,身著輕薄黑衣,如夜墨發長至肩頭,面色陰沉,就站在薛鑒祿身后。
“找到了。”女人和男人同時開口道。
話音未落,男人同女人一齊伸手來,滿月拉著薛鑒祿便要退開,薛鑒祿卻掙開了她,抬腿朝男人踢了過去。
滿月心下驚詫,一把拽過薛鑒祿飛身而起。
“阿祿哥哥,你好了嗎?”滿月踏過他人肩頭,朝神樹跑去:“不知他們是誰,不過恐怕……就是建甌舅所說的危險。
薛鑒祿并無回應,依舊面無表情。
滿月也無話,回頭見那兩人竟也踏空而來,月色照亮了一道長長的鎖鏈,滿月抽出鐮刀打過,女人的鎖鏈反纏住她的長鐮,隨意抽手就將長鐮連帶著人往女人那邊拉了過去。
真是力大如牛,滿月蹙眉心道,要用內力轟開鎖鏈,卻根本使不上半點力道,眼見要被拉扯過去,男人已繞到了她身后!
她當機立斷,松了鐮刀,從袖中拿出煙霧彈,壇地上霎時粉煙四起。
趁此時,滿月拉著著薛鑒祿躥入人群,隨手扯了他們臉上的面具,戴到她同薛鑒祿的臉上,就朝北邊奔去。
只有熟知弗衢島的人才知道,北邊山下靠海處也有一處小小的靈脈,既然壇地被堵,只有從那兒走了。
離開壇地,滿月從袖中帶出月牙。月牙看上去不同往日,半闔著眼睛,很是沒精神。
“這個時候還讓你出來,抱歉。”滿月道:“變成巨鳥。”
月牙即刻幻化,滿月帶著薛鑒祿躍上屋頂,乘了上去,回頭見壇地一片粉氣,看不清那兩人,希望他們也看不到她。
幾個眨眼間,月牙已飛至山邊,正要至海岸旁,它忽然像失去力氣般,往下墜落。
滿月輕叫一聲,拽著薛鑒祿的衣袖,兩人不斷往下掉,好在穩穩站住了。
“月牙。”滿月剛站穩就四下望去,幾步開外,一只黑鳥倒在地上,
滿月連忙上前,將它捧到手心里,焦急地喚了幾聲它的名字。
手掌大小的鳥兒呼吸急促,身子也軟綿綿的,就在這時,一道長影從前方行來,滿月起身,將月牙放到懷里,擋在薛鑒祿身前,手放在袖中。
劍戟在地上劃過的聲音格外響亮,黑發紫眸的少年滿身疲憊,走在歸去的路上。他的身旁跟著一個蛋,像是有生命般,在地上滾動著。
滿月先見著暮色,暮色后察覺滿月,兩人相覷一刻,暮色瞳孔微微放大,往前邁了一步,像要跑起來,卻又迫使自己停了腳步,慢慢走上前去。
“喲,”他克制著臉上的喜悅,“還以為你下個月才能回來。”
滿月抿唇,十日不見,少年像是高了一些,可惜,現在不是說其他事的時候。
倒是也沒想到,她戴了面具,他還能認出來。
見滿月不說話,暮色又轉向她身旁,視線落在薛鑒祿身上。
“這位小友,你認錯人了。”滿月冷道,拉著薛鑒祿往山上行去。
暮色愣了一下,追上前去,擋在滿月身前:“我不可能認錯!”
“你認錯了。”滿月繞過他道。
“我沒認錯,你就是滿月!”暮色大聲叫道。
眼見暮色不依不饒,她又帶著薛鑒祿難以快速行進,滿月只得停下腳步,道:“是,你沒猜錯。我有些事,來不及的和你說了。”
“什么事?”暮色繼續問道。
滿月回頭看了看,見還沒人追上來。
“很重要的事。”滿月說道:“我必須走了,你先回建甌舅那兒。”
“哦,我知道了。你要把我留在這里和他一起走。”暮色的視線落在滿月拉著薛鑒祿的手上,又望著薛鑒祿道:“你是誰?”
“暮色!”滿月沉聲道,準備用聲音,卻還是停住了。
建甌舅剛說過有關她聲音的一切,堵住了她的胸口。明明是自己的聲音,可一時還弄不明白,也就不想用了。
“去找建甌舅,他會告訴你。”滿月耐著性子道。
“建旲說我的劍術進步了不少,還學了法術——”
暮色在眼前說話,滿月卻未聽進去,她要在那兩人追上來前離開。
“太好了。”她隨口道:“天色晚了,你回去找建甌舅吧,少在外逗留。”
“那……”暮色欲言又止,還是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這偏是一個滿月無法回答的問題,平日她或許會隨口說個日子,可不知怎么的,如今她卻編不出謊言。
她知道自己一著急就聽不進他人的話,暮色的問題卻讓她逐漸冷靜了。
在得知危險后,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離開此處。她不想讓周圍的人受到牽連。
可就同前世她不知自己為何被懸賞一般,現在她連那兩人來自何處,還有多少幫手都一無所知。
與其去往布了結界的山上,不如去無人的安全地,先布好陷阱,以待追擊,生擒來者。
滿月摘下臉上的面具,將它順手戴到暮色臉上,微微笑道:“我見到你的姐姐了,她讓你離皇宮越遠越好,不要再回去。所以,今后為你自己而活吧,邇郎……”
看不到暮色臉上表情,滿月轉身要離去,卻被猛地抓住了衣衫。
暮色緊緊地拉著她的衣服,卻不開口說話。滿月正要扣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拉開,一道影子就在此時出現。
影子同蛇般潛行于夜中的黑影,無聲無息地來到了滿月身后。
暮色心下已被震驚攪亂,見地上長影閃動,疑惑還未達心,影子促然暴起,化作人形,長臂穿過了滿月胸口。
滿月看向胸口,只微微瞪大眼睛,身子便同紙片般倒在了地上。
“……滿月……”暮色嘴唇蠕動,怔怔地望著她,霎時大吼了一聲,殺氣四溢,拔劍而起。
此時,一道鎖鏈從旁躥出,捆住了他手中的木劍,只輕輕一甩,劍便消失在了天際。
“竟如此簡單。”男人從滿月的影子中走了出來,化了身形,正是方才廣場上的男子。
同時,白衣女子也從林中走出,手一拉,就將暮色帶到身前。
“你們對她做了什么!”暮色怒吼道:“你們是誰!”
女子反手束著暮色,白皙修長的手指撫過他的臉頰。
“老樣子?”男人問道。
“當然。”女子說著,用手掐住暮色脖頸,正要發力,忽從側旁閃過一道身影,撞在了女人的腰上。
女子發出短促的叫聲,一下將暮色推開,往后退去。
暮色“噗通”倒在地上,臉蹭到地面劃出了細小傷痕。
“怎么回事?”男人上前道。
女人低頭看著,腰部被撞的地方,衣衫就同被燒焦了般裂開,皮肉上化開般,露出了一小撮骨頭。
而一顆蛋擋在男孩身前。這蛋極大,足能抱滿懷。
“奇靈蛋?”男人喃喃道,用手撫過女人腰間,傷處頓時完好若前:“這是誰?”
“管他是誰,見到我們的臉必死無疑!”女人語氣猙獰,臉上卻無表情,似乎是無法有表情。
“不如這次算了,還有一個。”男人說著看向薛鑒祿。
從方才開始,薛鑒祿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抬頭望著天空,仿佛無事發生。
“你去,我現在收不住殺氣,他又會有反應。我來對付這只兔崽!”
男人聽了,朝薛鑒祿走去,伸手穿過了他的胸口。
薛鑒祿的身子震了一下,“哇”地吐出一口血來。男人抽回手,只見薛鑒祿倒在地上,身下逐漸漫出血泊。
反觀滿月,同是胸口被穿過,卻同毫發無傷般。
這時暮色已重新站起,但并不貿然上前,只打量著男女二人,沉聲問道:“你們到底是誰?”
男人看了暮色一眼,純當沒聽見。
“愚蠢,黑白無常大人都要親自帶你下地獄,你竟還看不出來。”女人瞇起蒼白瞳孔,語氣不屑。
“呵,”暮色握緊拳頭,笑出了聲。他接連笑了好幾聲,說道:“白無常,我還是閻王爺呢!”
白無常瞳孔驟然縮小:“好小子,我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生不如死!”
“來啊!”暮色揚起下巴,又望了男人一眼,回身就跳進了樹林中。
黑無常張了張嘴,沒來得及叫住白無常,只輕聲道:“不要出什么大事才好。”
黑無常走到路中,架起滿月的身體,將她拖到樹叢里,接著用發帶束起長長頭發,從腰間拔出一把小鏟。
鏟子在手中變大,足比人高,黑無常駕輕就熟打掉雜草,將鏟尖插入土中,沒幾下就挖出了一個足夠成人躺進去的坑。
他將落到身前的碎發撥弄到耳后,再次架起滿月,走到坑邊,剛要將她放進去,卻忽然抬頭。
只見遠處空中飄起一縷濃煙,似是有什么燒了起來。
“糟糕。”黑無常喃喃道,用鏟子匆匆將挖出來的土掃進坑中,又站在上面踏平,便要去冒煙處。
離開樹林,黑無常來到大道上,忽停住腳步,側頭就瞥見一人行來。
來人有著一頭銀色的長發,高高束在腦后,容貌同幻中仙般,穿著雖簡,卻透著并不尋常的氣息。
在鬼界工作了一百八十年的,資歷并不算長,但也是經驗十足,直覺告訴黑無常此人需得注意。
“這位兄臺,冒昧了。”男子走近道:“請問兄臺可在這附近看到一男一女?女子容貌驚世秀雅,男子紅發,神情略微木訥。”
黑無常沒有答話。
又聽男子道:“在下受人所托,正在尋人。若出事了可沒法交差,若兄臺得見那兩人,還請告知所在。”
男子說話不疾不徐,嘴角掛著淡笑,手中拿扇,握在另一只手手心。
看似毫無破綻,卻令他感到不妙的氣息。
黑無常不著痕跡地瞥了眼林中愈發濃重的青煙,視線再落回男子身上。
于心中衡量了一瞬,他伸手一指身后:“在那里。”
不待男子答話,他便疾速奔向林中。
望著此人遠去,瓐一在手中敲了敲扇子,道:“倒是第一回見著真人。”
他快步朝指認方向走去,見一人倒在血泊中,正是薛鑒祿。他朝黑無常走出的林中看去,又轉頭望向遠處的青煙。
與他處不同,雜草凌亂覆蓋于其上,土地平整,此處顯然是剛被掀開。
“凜華同御茶在,便不用我挖了。”瓐一自語道,轉身正要離開,身后土下忽然發出響動。
他回過頭去,一道身影“噌”地從土里鉆出來,連帶掀起滿天土塊。
飛到空中的生物穩穩地落到坑旁,赫然是只大鼴鼠。黑毛金眸,鼴鼠抖了抖身子,瞥了瓐一一眼,朝他呲牙,小小的身體卻一晃,要往坑中倒去。
瓐一俯身順手拉住了它,抱在懷里,鼴鼠有氣無力地眨了眨眼睛,就這樣昏了過去。
看它挖的土里,露出了半個人身,黑發的少女同平日無異,只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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