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尋滿月

第九十一章 還有多久

說是大本營,不過是一座山。只要不成群結隊,皆可往來,連個守衛亭都沒有。

“噗,”熊鬼忽然笑了一聲,接而大笑道,“異想天開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閻王派來的臥底?”

滿月一手搭在王小二肩膀上,另一只手扶了一下狐貍面具,也笑了一聲:“如果我是臥底,你已經死了”

“吼,有點兒意思啊。”熊鬼咧嘴笑道:“這么著,同我打一場,贏了我帶你去老大。”

一盞茶的功夫不到,熊鬼就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滿月撩過頭發,勾了勾手:“下一個。”

很快,這山門外就成了競技臺。一只只鬼摩拳擦掌,想爭奪這只有榮譽的擂主之位

而他們唯一的對手也絲毫沒有手下留情,滿月活動著身體,時而出拳,時而踢腿,百般招式,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里的開關突然被打開了。

這里的空氣讓她感到舒適,不若人界那樣壓抑,連內力都比平常更容易驅動,好似有力量盈盈不斷地從她的身體中涌出。

她毫不懷疑自己就是這里最強的人。這完全不像她,但又確實是她。

一個時辰后,滿月被請進了門內。

深邃的山道,她的手下敗將們恭恭敬敬,紛紛上前為她通稟。

滿月摩拳擦掌,已準備了面對下一個對手,走入高堂之中,這地方比她以為的明亮,燃的也不是青色的鬼火,而是明亮的暖火。

“老大,有新人——”一個被她打倒的鹿鬼上前道,看樣子身份最高。

滿月走上前去,直接走到了他面前,笑道:“誰是老大,同我交手。”

不遠處的高臺,冷凝的石鑄椅上,帶著惡鬼面具的人站了起身。

這人同閻王一樣都著一身紅袍,好似烈火纏身。走下了高臺,這人二話沒說,就躍空而來,一只手掌直取滿月的喉頭。滿月閃身退去,這人卻好似知道她的下一著,提前踩住了她的落點,一掌將她打飛了!

心下疑惑,氣息卻不能亂,滿月沉穩應對,毫不含糊地抽走了一把劍。

她許久沒有用劍,但好似此刻就是用劍時。

手指扭轉之間,長劍擦過空中,不斷追擊鬼面人。鬼面人先是躲閃,在滿月以為無路可退時,鬼面人忽然停了下來,拔劍而出,一下就將滿月的劍達到了一旁石柱上。

登時石柱坍塌,不只是一根,鬼面人方才逃過的地方,石柱紛紛斷裂,洞頂塌陷。

“這到底是什么回事!!!”“救命!”“老大瘋啦!!!”“快跑!”

呼喊聲此起彼伏,滿月不斷擋住掉落的碎石,感受著腳底的地動山搖。

另一邊,睡夢中的閻王從床上滾了下來,對著門外大吼道:“給我把判官叫來!有人拆家啦!”

灰塵四散,滿月整個人灰頭土臉地站在廢墟之中,巨大的石塊砸到身見,什么都被擋住,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

滿月方要爬上一塊石頭,這石頭突然從中裂開,一柄劍沖破而來,根本來不及閃躲。她側身閃過,卻被劍氣擦破,在這一瞬間,滿月忽然捕捉到了熟悉感。

她一時也找不到源頭,但好像越來越接近,這劍氣……

長劍飛到空中,反有襲來,滿月不得不同這劍交手,一邊尋找著操控這劍的人。

“有本事就出來,不要在這石堆里躲躲藏藏!”滿月大叫道,奮力揮開了劍身。

突然,她的力度就像是打破了這劍,一把長劍驟然化作了一把把小刀刃,往她的身上刺來。

滿月揚袖去擋,但也知道無法全部擋住,這時,又有一身影飛馳而來,幾下就打落了全部的匕首。

滿月放下袖子看去,見此人發戴羽翎,一頭紅發,她愣了一瞬,就見他回頭道:“快走。”

她還沒來得及叫出他的名字,就見一人走上高石,俯視著她。

微微瞇起眼睛,滿月無法掩飾臉上的震驚,喃喃道:“母親……”

山石之上,她的母親身著烈焰紅袍,黑發盤起,眼帶怒意,宛若從地獄之火中走出來的惡鬼。惡鬼的面具就戴在她的頭上。

“你怎么還敢叫我母親!”女人的聲音中帶著凄憤,撕心裂肺地叫道:“你忘了,是你殺了我!”

剎那間又是地動山搖,但動的不是眼前的山,搖的不是眼前的石,而是滿月的頭痛欲裂,腦袋中的記憶似乎瞬間炸成了碎片,無法拼合。

“是我……”她喃喃道,感到自己在往后陷落。

母親的模樣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她戴著幃帽坐在家中樹上的樣子,她在書房讀書的樣子,她站在廚房中透過窗戶看著院中的樣子,她偶爾為滿月的進步抿唇而笑的樣子,還有她手中拿著帶刺的藤條,嚴厲的樣子。

雪山之上,櫻樹裂開了一道口子,地府之上,滿月無意識地狂叫著。

她的聲音已超越了刺耳,沒有一人得以傾聽,許許多多的鬼魂都從耳朵中流出黑水來,哪怕他們已經沒有實體了。

“是我,是我……”滿月瘋狂地大喊,什么都想不起來,但好像又什么都記得。

她站在虛空之處,甚至已無法思考,在這未有流動的時光中,有一滴光線潛入了黑暗,靜靜地飄落,掉在了滿月的腳邊,掀起了一絲漣漪。

這漣漪不斷漫開,層層綻放,滿月的心跳逐漸平復,耳旁傳來了笛音。這笛音悠揚,仿佛穿越三界,只在她的耳旁回響。

滿月愴然抬頭,見在這萬般崩塌之際,瓐一站在她的面前,一身白衣。見他看來,他放下笛子。

“你在這里做什么……”滿月問道。

“當然是來接你。你還沒給我答復。”瓐一微笑道。

“什么答復?”

經過這些,滿月早已將其他事忘在腦后了。

“別來礙事,殺了你!”一道尖銳的聲音響起。

石頭上,女人飛身而下,滿月只見瓐一手中笛子一轉,一把出鞘長劍極其刺目,他的眼底壓著涼薄,一擊斃命,魂魄霎時化作黑塵,

滿月驚地抬手捂住了嘴,瓐一收劍,拉著她,道:“走。”

身后,薛鑒祿對滿月一笑:“丫頭,還不到你來這兒的時候”

他說著同瓐一使了個眼色,滿月剛意識到就被打暈了。

醒來后,滿月回到了閻王殿,判官站在椅子旁邊,說道:“魔已滅了,按約定,不再追查你母親的魂魄所在。”

“到底是……”滿月呢喃道:“怎么回事?”

“是你強行將你的母親送來地府,也是你強行將薛鑒祿留在人界,”判官看了一旁的瓐一一眼,對滿月道:“但魔已滅,我答應你的也已做到,你可離去了。其余的,你去問問地上的人吧。”

他說著抬手撫過滿月的眼睛,滿月頓時覺得身體輕飄飄的,疲憊煙消云散了。

滿月跟著牛頭馬面走出門去,待她走出一段距離,瓐一才對判官道:“一面叫她滅去自己母親,一面又說她可以留下了魂魄,不愧是地府判官。”

判官望著瓐一,似是笑了笑:“還是快些走吧。將完全不相容的魂魄和身體強行融合,你也到極限了。”

“哈哈,生死僅是過眼云煙,”瓐一揚扇:“況且在這散了也對你沒什么好處。”

“有什么要求直說便是。”判官很是心累,抬手捏了捏眉間。

“告訴我她的陽壽。”瓐一道。

“地府確實掌管人魔仙三界生死,但像你們這種人,地府不管,也管不到,但……也不能說不知。”判官從袖中拿出一本書簿,飛快地翻過,卷起轉而遞給瓐一:“你自己看吧。”

瓐一掃過書面,微微蹙眉,兩手將書簿轉交回去,笑瞇瞇地道:“還有一事,那黑白無常——”

待送走兩人,關上大門后,判官倒在了椅子上。

明明他不需要睡眠,但在此時此刻,卻覺得格外疲憊,也忽然能理解閻王什么都不想做的心情了。

不如告個假,卻哪處安靜之地休息一段時間吧。

判官派牛頭馬面護送兩人,滿月走出了閻王殿,才發現瓐一沒出來。她剛要回去,卻又見瓐一出來了。

“你和那判官莫不是臭味相投,惺惺相惜,舍不得走了吧。”滿月說道。

“哈哈,何來此想。”

“并無理由,只是隱隱感覺。”

“將我同那人相比,你對我的了解還是不夠多。”

“……也或許吧。”滿月的聲音小了下去。

至少她完全沒想到瓐一會到這里來,會來帶她回人界。明明是不熟悉的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遇見,竟會讓人心生親近感,真是奇妙。

他真的是為了帶她走才來的?說不定他嘴上說是為了彼此的目的之類的,骨子里恐怕是個好人呢?

見滿月陷入些許沉思,瓐一不失趣味地望了她一眼。

“走吧。”牛頭馬面道:“走過黃泉路要花不少時間。”

滿月回過神來:“要走回去?”

“當然啊。”馬面道:“這是到地府大門的唯一一條路,你也知道我們平常在這里來來回回,有多辛苦了吧。”

好吧,她先前說他們輕松,確是失言了。

“就你一個人來的?”滿月問瓐一。

“還想誰來?”

“在想如果你帶來月牙來了的話就好了……”滿月嘆了口氣。

雖說很麻煩,不過好像也只能自己走了。

從地府回人間的路很長,閻王殿為起點,穿過黃泉路,且一路不得回頭,直到見到地府大門。

明明路很寬,卻又規定不能并排走,牛頭馬面一后一前,滿月想走后面,瓐一也想,為此在出發前就和瓐一爭了起來。

“我一直習慣走后面。”滿月說道。

“不敢將背對著別人,是不自信的表現。”瓐一回道。

“不是不自信,是還不能信任你。”

“真是令人傷心啊。”瓐一說道:“我也有不能走前面的理由。”

“什么?”滿月沒好氣地問道。

“在這條路上,一回頭就會魂飛魄散,如果我走在面前,肯定會忍不住回頭。”

“為什么?”

“當然是因為你在后面。”瓐一說道:“我會忍不住回頭看你。”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好看。”滿月挑眉。

“……我真是輸了。”瓐一笑道。

他的笑聲好像能舒緩心中的沉重,讓人輕松起來。從他還在假扮雪魁時,滿月就這樣覺得了。

“什么輸贏,難不成你還和那判官打了賭,走在后面就輸了?”滿月抱臂,繞到了瓐一身后:“總之,我要走后面。”

“那路上我們說說話吧,這樣我就知道你還在。”

“看心情。”滿月說道。

兩人就這樣踏上了回程的旅途。

黃泉路很長,一路上都是紅色花瓣,瓐一問滿月知不知道彼岸花的故事,說起了故事。

彼岸花共有七種顏色,據說花神在創造它們時,經歷了四種感情,一為相愛,二為新生喜悅,三為生離死別,四為生不得見。在這黃泉路上開的是第四種。”

黃泉路上本是一片混沌,沒有花草。那也是極平常的一日,魂魄同往常一樣走過黃泉路,卻有一個魂魄停了下來,無論牛頭馬面怎么打他,都不肯走。”

“喂,編故事別扯上我們啊。”牛頭道:“俺可從來不動手!”

“那便是從前的牛頭馬面了。”瓐一笑道:“從前的牛頭馬面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倔強的魂魄,問他為什么不走,這個魂魄說他在等人,除此之外,他就不再說了。按地府規矩,必須在七七四十九日走過黃泉路,否則就會落進幽深百獄,那是這幽冥之地最令人恐懼的地方,連閻王也從不得見此處。七七四十九日后,這人去到了幽深百獄中,此事也被逐漸遺忘了。過了很多年,在黃泉路上,又出現了一個同樣的魂魄。此前的魂魄是男子,這魂魄卻是女子。牛頭馬面問她為何不走,女子說她在等人,她說她有個愛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因病死去了,在他死前,他說他一定會在黃泉路上等她。雖說生死不能同時,卻能最后一起走過同一條路,這樣就滿足了。男子不知七七四十九日的規矩,女子也不知。經過查對后,發現這女子口中的男子,便是多年前等在黃泉路上,最終掉入幽深百獄的人。但由于生死面前無大事,閻王認為這達不到議改規矩的程度,于是七七四十九日后,女子也掉入了幽深百獄。雖說在地府并未激起太多波瀾,這故事卻一傳十,十傳百,上達感動了天界,于是花神特地請求天帝,同意他將第一種彼岸花的種子播種在地府黃泉路上。”

“噢,第一種花是相愛的花。”馬面搶答道。

“正是。從此走過黃泉路人都能記得相愛的故事……你在聽嗎?”

“嗯……”滿月說道:“就是在想規矩還真是麻煩。天界凡事都要請示天帝,要天帝決定呢,地府有閻王,人界有皇帝,魔界也有魔王了?由一人掌握萬事萬物,生殺大權,總覺得是件很不愉快的事。而且僅僅因為等人就要遭受痛苦折磨,地府規矩還真是嚴苛。”

瓐一笑了出來:“你的想法總是與眾不同。”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改了這規矩,讓那兩人能夠離開幽深百獄。說來,判官也要挾我,要將我扔進去。”

“噢,他竟然這樣說。”瓐一握住扇柄,在手上打了一下:“若還有機會見面,可得好好同他促膝長談菜是。”

這時,已收拾了包袱,要到南邊冰獄里度假的判官打了個噴嚏。

下一刻,他房間的門就被大力踹開,閻王拖著曳地的長袍走了進來。

“你竟然想瞞著我去度假!”閻王叉腰叫道:“你想讓我一個人審判,想累死我嗎?”

“您整日睡覺,不上殿中,下屬已連續百年審判,從沒休息過,接下來該是您好好工作的時候了。”

判官拍了拍手,頓時有十幾個牛頭馬面從門外沖了進來,將閻王圍了個水泄不通。

“你敢,你們誰敢動我!”閻王大叫道。

判官背上行囊,說道:“那么下屬先行告退。”

“你給我回來!沒有你這個地府就要停轉了,我不能沒有你啊!”閻王邊踹開牛頭馬面,邊朝遠去的判官喊道,顯得格外令人憐惜。

判官聽了,轉頭道:“放心,屬下度完假后自會回來,在那之前,還請您當一個勤勤懇懇、公正分明的閻王。”

說完,他邁步朝門外走去,嘴角浮現出了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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