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病拖延著總不見好,有時整夜的咳嗽。但是為了生計,她還是拖著病身子營生。自從奶奶生病,生意也突然間冷清起來,那時候,很多人都比較迷信,婚嫁是喜事,生怕喜服沾了奶奶的病氣不吉。也有一些過壽的人家,聽說奶奶病了,也不愿來定做吉服,生怕影響家里長輩壽星的福祿。
奶奶不再拋頭露面,整日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停地在紙上畫。我輟學在家,一面照顧奶奶身體,一面接點零星小活兒掙點錢維持家用和給奶奶買藥。
終于接了一個大活兒,有個不迷信的家里出嫁姑娘,定做四套喜服,新郎新娘各兩套,面料也是從上海買來的高檔的真絲錦緞,色彩正,花紋好。雖然要求高一些,要求手工精巧,十天就要做好,一套衣服一百元,四套就是四百元。錢也是提前給了,奶奶高興地直夸遇到了大善人。
有了這么一大筆錢,奶奶可以安心治治病,我可以繼續去上學,實在太好了。我和奶奶夜以繼日,四套喜服終于在第九天完工。
下午,蘇蘇來找我,說是她要轉學了,來跟我告別。
正趕上我要去送喜服,四套衣服很大一包,她幫著我提衣服。那天蘇蘇穿著一件淺綠色的呢子大衣,毛領子是銀白色的水貂,腳上是一雙白色的小皮靴,整個人清新而活潑。
“蕭然,知道嗎,周老師要調走了,好像家里人不同意他到這么遠的地方工作。”蘇蘇撅著小嘴巴,不高興的說。她給我說過,她之所以到我們學校上學,就是因為周老師在這兒工作。
她什么都不瞞我,包括她對周老師的小心思。有一次,她提出我們是好朋友,就應該親密無間,應該交換日記,知道彼此的心事。
她給我的是一個粉紅色的日記本,封面是塑料的,上面印著一個卡通小公主,那美麗的樣子,像極了她的人。翻開日記本,每一頁都記錄著和周老師的點點滴滴。“世卿,我親愛的人,每天當我看到你的時候,我的眼睛就會變得水潤水潤的。我喜歡用水潤潤的眼睛追逐你的身影。你也一樣,在你的課上,你向我看過來,輕輕一笑,你是要告訴我,我的心思你都知道,都明白......”
看過蘇蘇的日記,我開始留意觀察他們。只要周老師出現的地方,必定會有蘇蘇靚麗活潑的身影,只要周老師進入教室,蘇蘇一雙大眼睛果真水汪汪的會滲出水來一樣晶瑩。而周老師,會陪著她吃午飯,打球,他們會在操場上散步,在課堂上也會看著我旁邊的蘇蘇,輕輕淺淺的微笑。
聽到周老師調走的消息,我和蘇蘇正在公交車上,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出震驚,毫不在意的說:“這衣服太重了,蘇蘇你說什么?”
蘇蘇不再說話,幫我提衣服,公交車晃來晃去,衣服包在我手里左搖右晃,我低著頭,使勁兒拽著包裹,不讓眼淚掉下來。
直到下了公交車,蘇蘇才說:“蕭然,下學期我也不會來了,周老師去哪里,我就會跟著去哪里。再見!”
都要走了嗎?看著蘇蘇離開的背影,我忽然覺得世界好不真實。樹葉掉落在地上,粗糙的樹皮裂著口子,仿佛齜著牙宣泄深秋的無情。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一絲生氣。
我按照地址把衣服送了過去,喜服的款式做工得到了新娘子家人的贊譽,試穿、詳細的介紹了款式的設計以及做工的工序、穿著方法,著實折騰了一下午。回來的時候,天就要黑了,因為回家路程有點遠,已經沒有公交車了,這家人給了我十塊錢的路費,讓我打車回家。
十塊錢,能做很多事情,足夠奶奶吃好多天的中藥,對于我這種家庭的孩子,自然是舍不得用來打車的,我決定走回家。
那天的夜晚,跟今天的真是太像了,雨點兒淅淅瀝瀝的飄著,灑在臉上脖子上都不覺得冷。心情簡直是壞極了,腳下的落葉被我踢起來,然后又落回去,布鞋濕掉了,鞋里進了水,也沒有覺察。
手伸進口袋里,摸索著十塊錢,薄薄的一張紙,只有這張紙實實在在的存在著。
那天我不知道怎么了,一路上迷迷糊糊的,被幾個小流浪跟上了也沒有發覺。后來我就被搶劫了,眼睛被什么東西蒙住了,口袋里的錢掏走了,脖子勒了繩子。我拼命掙扎,被打暈過去。據說幾個小流氓搶劫了還不夠,還想對我不軌的時候,是我們家新來的鄰居宋堯救了我。為了救我,他被幾個小流氓打傷了。
受了驚嚇的我在家躺了好一陣子。宋堯的媽媽對我關懷備至,經常做餃子送過來,陪奶奶陪我說話。宋堯平日里出去給別人家送貨,沒活兒的時候也經常過來幫襯著奶奶做事兒。
那段時間,奶奶的病有了起色,她還為我縫制了生日的衣服,可惜,沒等到我穿,到了第二年春天倒春寒的時候,奶奶就離我而去了。
奶奶的喪事是宋堯媽媽和宋堯操持的,送靈時宋堯給奶奶摔了孝子盆。
我成了孤兒。
再去上學已經到了高三的下學期,我沒有見到蘇蘇和周老師。寒假前周老師調走了,蘇蘇也轉學了。
記得輟學的前幾天,我借到了一本小說,因為是高三,老師管得比較嚴,不允許分散精力去看閑書,我就趁著中午午休的時候躲到操場后面的樹林里去看。
就在我偶爾抬頭的一瞬間,我看到她和周老師在校園的樹蔭底下散步,一個人玉樹臨風,一個人亭亭玉立,并肩走在林蔭下,多么和諧美好的畫面啊,當時我還為此偷偷畫了一幅畫,準備精工細描著色后送給蘇蘇,那副畫我還沒有來得及送出去,她就轉學了?還有周老師,他墊付的醫藥費,我和奶奶還沒有攢夠,還沒有還給他,怎么就調走了?我眼圈紅了。我的好朋友,我最敬愛的老師,我都沒有來得及跟他們說再見,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了嗎?
我堅持著上完高三下學期,參加了高考,當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躲在家里哭了一整天。奶奶走得時候,她把家里僅有的錢都給了我,叫我好好活下去。雖然沒有錢上大學,但是我可以養活自己,我可以依靠自己活下去。
危難的時候,宋堯救了我,與我有恩。奶奶去世,是他送的葬,與我有義。他會把家傳的玉偷偷賣掉,給我買糖葫蘆,會好幾天不吃午飯,把錢省出來,給我買發卡,與我有情。守了一年的孝,我就嫁了他。
宋堯的媽媽成了婆婆,她會時不時做我愛吃的餃子;她會教我怎么做家務,教我怎么應對前來找我做衣服的顧客,讓我感受到了母愛的溫暖。
有一次,我去找顧夕月,因為天下大雪,我沒有回家,就住在了顧夕月家里,第二天早上才回家。婆婆告訴我,那一晚,宋堯找了我一個晚上。后來宋堯對我說,如果再把自己弄丟了,就算天寒地凍,就算挖地三尺,他也要把我找出來。
那時候的我,真的很幸福。我寧愿時光永遠停駐在那個時候,寧愿傾盡所有,去換回他們給予我的溫暖。
多年之后,多少次夢里,依然會清晰地看到宋堯臉凍得通紅,冒著風雪站在家門口的那一幕。
臉上濕濕的,我擦了擦兩腮。每一個今天,都會成為過去;每一次過去,都是今天的影子。縱然遺憾、傷心、難過,那都已經回不去了。
我仰起頭,對著路燈笑了。我要笑,我要笑,哪怕滿地泥濘,哪怕一路風雨,我都要笑著走下去。
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呼嘯著激起一層水花,濺了我一身的泥水點子。開過去的汽車又退了回來,搖下車窗,我以為是給我道歉,沒想到車窗里飄出一個男子的聲音:“操,走路不長眼睛啊,你嚇死老子了。”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馬路上,我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默默走回路邊的人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