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三個小伙伴玩得正歡。小虎子年紀大一點,已經開始關注大人們的談話了。
我的問話被他靈敏地捕捉到了。
“媽媽被買豆腐的拐跑了,爸爸氣不過,到外地掙錢了!”小虎子說得極其順溜,聲音又響又亮。
這句話鉆進大伙兒的耳朵里,氣氛頓時又尷尬了。
家里的這種私密事兒,在有陌生人的場合,從一個小孩子嘴里說出來,讓大娘很沒臉。她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皺紋有些生硬了。
小虎子卻毫不在意,說完這句話,正想下炕。
“啪!”小虎子的臉上,已經挨了一巴掌,“誰讓你說這些話的?奶奶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能說!”
“哇……哇……又不是我媽媽一個人跟人跑了,珍珍媽媽也是……”小虎子哧溜到地上,哭了起來,邊哭邊叫,“村里的人都這么說,別人說得,我就說不得?你不讓說,我偏說!”
小孩子身體靈活,一個轉身,就跑出了東廂房,大娘被小虎子一頂撞,再加上不僅說了自家人,還捎帶了趙海光,她更覺得沒臉,氣得不行。
“還敢頂嘴,讓你亂說,看我不揍扁了你!”她嗓門高起來,扭著身子追了出去。
房間里灌進來一股子冷風,站在地上的趙海光臉色變了幾變。他本就性子執拗,一根筋的人,小虎子的話準又是刺激到了他。
冷風嗖嗖地往里鉆,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不敢接話。這種事兒,這種情形,誰都擔心,一張嘴說錯話,讓趙海光更難堪。
“那啥……”馮清清站起來,張了張嘴,硬生生把沖出口想要勸慰的話憋了回去。
她倒是拎得清,順勢走到門邊,扶著門框,往外面看了幾眼,考慮到大娘還會回來,有點為難了,做出關門也不是,不關門也不是的樣子。
“你拍五,我拍五,五個洋娃娃在跳舞;你拍六,我拍六,六只小孔雀要開屏;你拍七,我拍七……”而炕上的珍珍和小穗子,看到小虎子挨了一巴掌,只是楞了一下神,發現跟自己沒關系,只管繼續玩自己的小游戲,玩得正開心呢。
趙海光憋屈得厲害,索性蹲在地上生悶氣。
馮清清見他這個樣子,終是忍不住了,瞅瞅炕上的珍珍,不合時宜地問道:“珍珍,你想不想媽媽?”
這句話一問,比大娘打了小虎子一巴掌還讓人突兀,什么時候問不好,偏偏是這時候,我撇了撇嘴,拿眼睛余光瞄了一眼趙海光,又瞪了一眼馮清清。
是怕他還不夠憋悶嗎?
“媽媽,沒見過,我不要媽媽,我要清姨娘……”玩得正好的珍珍開口說道,腔調拖著拍手游戲長長的尾音。
“媽媽,沒見過,我不要媽媽,我要清姨娘……”小穗子跟著說,與珍珍一樣腔調拖著長長的尾音。
我愕然。
媽媽,藏在我心底最深的梗,在兩個孩子嘴里,竟然輕輕飄飄,毫無分量,宛如一個隨便可以拿來玩的游戲。
趙海光也抬起頭,看著珍珍,驚詫、悔恨、惋惜、無奈的神色交匯在一起,眉頭擰在一塊兒。
媽媽,那個落難后貧困無依的女人,給他生命,靠著裁縫手藝養活他的人,對他來說,也是藏在心底最柔軟的溫暖。
在珍珍和小穗子那兒,竟然成了一個游戲里的玩話。
氣氛又陷入了沉悶。大家低下頭,默默的嚼著番薯。
“唉……”大爺長嘆一聲,喝光了碗里的米酒,把碗重重放在桌上,顫顫巍巍起了身,“都怪趙家莊太窮了,留不住女人。光娃子,你想開一點。我回去咧。”
這一晚,我、馮清清、鄭玲兒睡在了大娘家里。跟大娘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嫁進來的媳婦兒們,有孩子沒孩子的,過不了清苦日子,出去后再也不回來了。或者改嫁了,或者跟有點錢的外地人走了。
珍珍和小穗子的媽媽都是,孩子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兩個人搭伴兒坐了賣豆腐的小販的電動車到城里買東西,一出去再也沒有回來過,至今杳無音信。
第二天起來已近中午,就著大娘燒的溫水,隨便洗漱了一下,吃了一碗大娘做的荷包蛋。
下了一夜的雪,雪停了,太陽升起來,萬道金光灑落,雪后的趙家村像是籠罩在金光里,充滿了唯美神秘。
地上的積雪足足有一尺來厚。遠處的山林、房頂、裊裊炊煙構成了一幅美輪美奐的畫卷,仿佛仙境一般。
因為山中大雪,封堵交通,救援車一時也進不來,秦軼和鄭玲兒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鄭玲兒穿上我的羽絨服和雪地靴,優哉游哉去欣賞美景。
孩子們還在睡覺,大娘宰了一只雞,馮清清幫著大娘做她拿手的柴火雞。我穿著大娘的厚棉襖和大棉鞋,給小虎子和小穗子做衣服。
大娘知道我是裁縫,拿出家里的布料,要我做珍珍一樣的漢服,過年給小穗子穿。
可能是那位大爺跟村子里的人聊起我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趙海光的老板是位女裁縫。
一直到下午時分,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跟我要圖樣,好過年給自家孩子們做衣裳。
見我正在給小穗子和小虎子裁剪衣裳,又回去拿了布料,要我裁剪。
布料堆得像座小山,我哪里忙得過來,就讓趙海光幫忙。
珍珍的漢服作料考究,鄉親們拿來的料子都是普通的棉麻綢布,我和趙海光合計了一下,做了改良版的簡約漢服。
裁剪沒問題,手工縫制的活兒那可是細功夫,耗費時間。村子里的老奶奶哪個都會幾下繡工手工,跟她們商量了一下,我和趙海光只負責裁剪,縫制由他們自己動手。
“要得要得,能裁剪個樣子給我們,我們自己做撒。”跟他們的交流簡直是太爽快了。
忙活個不停,我都有些腰疼。珍珍的小拳頭像小鼓點兒,給我捶起背來。
“哎喲媽呀,趙家莊的人也忒熱忱了吧!”馮清清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激動的,從外面進來,臉蛋紅撲撲的,“蕭然,院子里都是土雞蛋,說是讓我們帶回城里,過年吃,媽呀,哪吃得了那么多,我不收,但是他們非要我們收下不可。”
緊接著,院子里就傳來鄭玲兒鈴鐺一般的笑聲:“哈哈哈哈,大娘,你家要開養雞場啊,這么多雞蛋!”
又聽到秦軼一本正經的聲音:“大娘,你看,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