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則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他。
他就哼了聲,說銅錢是笨鳥。
銅錢拍著翅膀喊起來,不回來!不回來!
連二爺聞言氣極,說你不吭聲倒罷了,怎么一張嘴就沒聽見過好話,當下要捋了袖子上前拔光它的毛。可他這袖子才剛剛往上捋了半截,銅錢就拼命拍著翅膀撲棱起來,惹得腳上鎖著的銀鏈子叮鈴哐啷作響。
連二爺就忽然沒了氣。
他盯著它看了兩眼,氣勢一頹,一面嘴里說著罷了,不同你計較,免得掉了毛阿九回來還要訓我,一面就招呼了不遠處侍候著的丫鬟來領了銅錢回木犀苑去。至于他自己,則理理衣裳,大步朝著千重園的方向走了去。
初夏的風吹在人面上暖融融的,他走得飛快,等進了千重園的大門時,額上已遍布細汗。
也不必人通傳,他大步流星地朝上房走去,一走到廊下,就揚聲喊起了云甄夫人,“阿姐,阿姐,我們晌午一道用飯吧!”
竇媽媽打從里頭出來,見狀趕忙招呼了他入內,又命隨侍在旁的人立即去打了水來給他凈面。
連二爺卻擺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就是來同阿姐說話的,不用重新凈面!”
“二爺,眼下天兒雖熱,過會風一吹沒準就又涼了,身上帶著汗,過會著了涼就不好了。”竇媽媽堅持不肯隨他去,再三勸說。
連二爺這才不情不愿地應下,跟著竇媽媽先往邊上的屋子去。
另一側,云甄夫人也正打發了邊上陪著的人下去,將手中的筆往青玉筆架上一擱,抬頭望向底下的人。指了其中一人道:“去將那身衣裳取出來。”
天氣漸熱,她身上懶洋洋的,本不想出門去。可又不得不動身,云甄夫人眉宇間就隱隱約約浮現出種疏冷來。
過得須臾。室內人盡散去,云甄夫人才讓竇媽媽帶了連二爺進來,看到他就笑著問:“怎么了這是,這個時辰往我這兒來?”
連二爺就也笑著撲過去,喊她:“阿姐,我來陪你一道用飯的。”
云甄夫人聞言,面上露出兩分無奈之色來,搖搖頭道:“不巧。我過會就要入宮了。”
“入宮做什么?”連二爺疑惑著說道,一邊自揀了張紫檀雕花的椅子坐下。
“太子殿下該大婚了。”云甄夫人漫不經心地隨口說完,便轉頭去看竇媽媽,吩咐道,“午間就讓二爺在千重園用飯吧,再去將朱氏也請來。”
言罷,她又笑著來同連二爺說:“小廚房里得了幾條鯛魚,再新鮮肥美不過,我讓人給你片了做成魚生吃可好?鯛魚堪稱魚中美男子,這個時節享用。正是味道最佳的時候。”
連二爺豎著耳朵仔細聽了聽,頓時有了興趣,連連頷首道好。說完又不覺兀自可惜起來,阿九若是在,想必也喜歡吃。
云甄夫人唇邊笑意漸深,點頭附和著。
等到連二爺跟了人自去廚房看魚,她卻慢慢斂了笑意,揉著眉心對竇媽媽低低說:“皇上這回,是鐵了心要選段家的姑娘了。”
先前,嘉隆帝便同她提及過太子的婚事,可那時并未定下最終的人選。而今他忽然又召她入宮,必是因為已拿定主意。
竇媽媽站在她身后。手持犀角碧玉梳,一下下為她梳理著長發。聞言也不敢多加言語。
那是天家的事,她一個小婦人,怎敢置喙。
云甄夫人同她說起這些,也僅僅只是說一說而已,并沒有非得要她接話的意思。
屋子里靜了片刻,云甄夫人屈指輕叩著梳妝臺,忽然冷笑了聲,“這事太子自個兒愿意不愿意,只怕還得兩說。”
嘉隆帝選了段家的姑娘做太子正妃,對太子而言,其中裨益,委實沒有眾人瞧見的那般大。何況嘉隆帝會這般選人,究竟是為的太子,還是為的提拔永定伯府,又或是根本連他自己也沒有仔細思量過如今這般抉擇是否合適……
歲月如梭,昔年那能一刀斬下東夷王頭顱的嘉隆帝,也漸漸老去了。
云甄夫人看著自己倒映在鏡中的面孔,保養得宜的手微微抬起,落在了眼角處。
那里連半道細碎的紋路也無,肌膚依舊泛著冷冷的,玉石一般的光澤。
可再看她的眉心處,隱隱的一道凹痕就顯得分外明顯。
連她自己都算不清,一日里要皺上幾次眉。
她幾不可聞地對鏡嘆了一聲。
站在她身后的竇媽媽這時,卻也將梳頭的動作頓了頓。
云甄夫人何其敏銳,立即問:“怎么了?”
“有根白發。”竇媽媽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繼續梳起頭來,“奴婢過會給您藏進發里,不會叫人看見的。”
云甄夫人卻道:“不用了,人老了焉有不生白發的,就這么留著吧。”
連拔也不必拔了。
竇媽媽得了這話,心下不由得酸澀起來:“您還年輕著呢。”
云甄夫人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我又不是浮光那丫頭,為了個美字硬生生將自己折騰得一身是病。”
浮光長公主素來愛美,隨著年歲漸長,幾乎到了窮盡一切辦法為自己增添美貌的地步。她又是嘉隆帝的第一個孩子,自幼受寵,往日里除了想著如何繼續讓自己變美,也委實沒有旁的事可做。
云甄夫人忒不喜她這一點,大好的年華,全耽擱在了這點胭脂水粉的破事上,肩負不起半點身為長公主的職責也就罷了,偏偏還要胡鬧。
但她一則不是那十幾歲的黃毛丫頭,二來就連嘉隆帝也不說她半個壞字,外人又怎么好說?
云甄夫人斂了心神,任竇媽媽給自己重新挽了發,梳了個高髻,揀了兩件貴氣又不花俏的首飾戴上,再去換了衣裳便出門了。
頂著大太陽,馬車一路出得平康坊,又一路駛到了皇城。
這些路,她來來回回也已經走過許多年,再熟稔不過。
然而這一回要去的地方,于云甄夫人而言,也是十分陌生的。
嘉隆帝往常若不是在御書房見她,就在御花園設座,讓她去后妃的宮殿里說話,倒還真是頭一回。
她由此明白過來,宓昭儀對嘉隆帝而言,還真的有些不一樣。
區區一個入宮沒多久的昭儀,就被賜了長閑殿,不管叫誰來看,都會覺得她已寵冠六宮了。以她的身份,如何也當不起這般形制的長閑殿。
當年嘉隆帝即位后,除了皇后所住的坤元宮外,就只命人重新修繕了長閑殿。
云甄夫人尚且記得,長閑殿里,住的是嘉隆帝的寵妃莞貴妃。
莞貴妃死后,這長閑殿就空置了下來,一直沒有第二個人住進去過。直到宓昭儀入了宮,沒幾日工夫就一躍成了嘉隆帝的心頭肉。
云甄夫人沉思著,恍惚間察覺一旁的宮人已將錦簾打起,便抬腳往里走了進去。
還未站定,她就覺迎面撲來一股香風。
宮里頭的人都說這位宓昭儀,身上自帶一股香氣,似果香又似那上等的合香,真計較起來,氣味卻又顯得清新好聞上許多。
可云甄夫人此刻嗅見這味道,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往前又走了幾步,宮人再次打起一道簾子來。暖閣里的說話聲,就立刻變得清晰了起來。
云甄夫人冷眼朝著四周看了一圈,只覺這殿宇內的陳設遠比當初莞貴妃住在這時更加奢靡,不覺瞇了瞇眼睛。
走進暖閣,她一眼就先看到了坐在嘉隆帝下首的宓昭儀。
宓昭儀生得極美艷,不止皮相美,就連那骨相也是極美的,而且她的美艷難得的絲毫不顯輕浮,反倒端莊大氣得很。
就連云甄夫人見了也得由衷贊她一聲,更何況是嘉隆帝。
見得她入內,嘉隆帝就笑了起來,問:“用了吃的來的,還是不曾?”
云甄夫人慢條斯理答:“皇上專挑了用飯的時候召人入宮說話,我又怎敢用了再來。”
嘉隆帝就將手里一匣子大小渾圓一致的珍珠塞給了宓昭儀,大笑著問云甄夫人想吃些什么。
二人一問一答,氣氛倒是格外的自在。
唯獨坐在一旁聽著的宓昭儀覺得不自在起來。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云甄夫人,但關于云甄夫人的傳聞,她還未入宮時就已聽過許多。因著嘉隆帝待云甄夫人不同,暗地里的流言蜚語,一直也不少。
但她今日親自見到了,才知外人口中說的那不一樣,究竟有多不一樣。
嘉隆帝同云甄夫人說話時的口吻,太過自然親近,自然到令人惶恐。
可宓昭儀看啊看,卻又似乎從嘉隆帝面上看不出任何他對云甄夫人有意的端倪來。
更何況,如果是他看中的人,那應該早早就收進后宮了,又怎會還有如今連家的云甄夫人?
宓昭儀低頭看著匣子里輕輕滾動著的珍珠,有些糊涂起來。
長閑殿的舊主莞貴妃,是她的長姐。
但她是庶出的,又小莞貴妃許多,二人幾乎沒有機會交談過,但她隱約記得,昔年莞貴妃還在世時,曾無意間提及過云甄夫人。
那口氣,除了嫉恨,就再聽不出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