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方才沒有認出人來,這會聽見聲音倒知道了。
這駕車的人是三七。
她只好將臉轉了回來,笑著看了看三七點了點頭,然后吩咐一旁的扈秋娘幾人,讓她們同雀奴一道先行回府。
換了往常,這自然是不合適的,但若生和蘇彧已然訂立婚約,倆人平素私下也不是沒有見過面,這會她既然吩咐了,扈秋娘幾人便也就都一一應了。
雀奴帶著人分別上了連家的兩架馬車。
若生也走到了蘇彧跟前,剛想開口,不妨他一言不發,忽然牽住了自己的手,立時愣住了。
一手抓著馬鞭一手攥著韁繩的三七正打算問一問自家主子是否現下動身,猛地瞧見這一幕,臉一紅,慌慌張張地將身子轉了回去,眼觀鼻鼻觀心的,再不敢隨意動彈。
他身后,若生回過神來啞然失笑,壓低了聲音同蘇彧耳語道:“怎么,蘇大人這是想我了?”
蘇彧聞言,慢慢地笑了起來。
若生便也不將手抽回,又問道:“不過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是先前去見過我爹了?”
蘇彧微微頷首:“方才得空先去了一趟連家。”
只是她不在,他又實在是想見她,知道她來了陸家,便索性讓三七駕車到陸家門前候她。
如今人出來了,那也該走了。
他松開了手,讓她先上馬車:“今日難得偷閑,但我也呆不久,便不講究什么規矩了,你我同乘回去。”
“規矩?”若生哭笑不得,一面抬腳上車,一面小聲嘟噥,“你什么時候還講過規矩了?”
如果不是深知他的“不講規矩”,她方才哪里能叫雀奴幾個先走。
若生上了馬車,轉臉來看他,正要說他兩句,耳邊卻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雀奴幾個已然走遠,她身下的馬車又絲毫未動,這馬蹄聲是說明有人朝他們所在的方向來了。
她不由抬眼去看。
俄頃,一匹栗色馬拉著車出現在了她眼前。
那車上,明晃晃一個“陸”字十分顯眼。
鐵蹄撞擊地面,“嘚嘚”作響,馬車越駛越近。
若生心中一動。
這輕車來回,車上必然至多只有一兩人。陸幼筠姐弟又皆在府中,這馬車里的想必是陸相。
若生立即轉頭退回了車內。
而陸家的車夫這時候也發現了他們。
他們停在陸家門前,蘇彧又站在馬車旁側,不可能不叫人看見。那車夫估計是素日一直跟著陸立展,見過不少人物和世面的,這會似是認出了蘇彧。
若生透過簾子縫隙往外看,正好瞧見車夫用力拉住韁繩讓馬緩緩慢下來。而后他悄悄同馬車內說了一句話,再回過頭來,就沒有繼續驅車,而是讓馬兒徹底停了下來。
若生眉頭微微一蹙,隔著簾子輕聲喚了一聲“五哥”。
“三七,啟程。”蘇彧淡然吩咐了一句便準備上車。
不想這時候,陸家的車夫忽然喊了一句:“蘇大人請留步!”
隨即馬車上下來個身著絳紫香羅的瘦削男人。
他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朝他們走了過來。臨到近旁,約莫還有三四步路,他又突然站定了不定。雙手垂在身側,他面上含笑,姿態溫和地看著蘇彧,像是叫過千百回一樣,口氣熟稔自然地叫了一句——
“小師弟”。
若生避在簾后,聞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師弟?
師弟?
陸立展和蘇彧是同門師兄弟?!
她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卻見蘇彧面不改色,站在原地同陸立展打了個招呼:“陸相爺,許久不見。”
若生不覺一怔。
方才陸立展管蘇彧叫做“小師弟”,可蘇彧稱呼他時叫的卻是“陸相爺”。
一個親近,一個疏離。
截然不同。
她心中愈發糊涂起來,馬車外倆人后來說的話便不大被她聽進耳里,直到迷迷糊糊聽見了句“未婚妻”她才醒過神來。
陸立展似乎對蘇彧如何稱呼自己一點也不在意。
他朝前又走了兩步,但始終和蘇彧隔著些微距離。
他聲音平緩,帶著笑意,在和蘇彧寒暄。
蘇彧則是一貫的冷淡模樣,不親不熱,不笑又寡言。
陸立展先后問了一堆話,他攏共才答了三兩句。不過陸立展比起他的女兒來,倒是知趣得多。見蘇彧既是這般模樣,他后頭又客套了兩句閑話便笑著同蘇彧告辭了。
蘇彧上來馬車,沒有說話,就座后抬手屈指篤篤叩響了車壁。
若生便覺身下一晃,耳邊響起了馬兒響鼻聲。
緊隨其后的,是疾馳的馬蹄聲。
她望向蘇彧,并不言語,只是看著他。
蘇彧一言不發地掏出那幾塊從不離身的骨牌來,在掌心里一字排開,盯著看了一會后才淡淡說道:“阿九,你可還記得我曾經同你提過,我師父這一生,一共只收過兩個弟子。”
若生輕輕嘆了口氣:“記得。”
她的確記得蘇彧提過,但當時不以為意并沒有細問,從來不知重陽老人的另一個弟子竟然會是陸相陸立展。
“但到最后,他承認的卻只有一個。”
聽到這話,若生稍一忖度心中便明白了過來:“難怪你方才稱他‘陸相爺’,卻不叫師兄。”
蘇彧用指腹輕輕摩挲著掌中骨牌,低低一笑道:“他有臉喚我師弟,卻沒臉讓我尊他為兄。”
“他少時的確曾拜于師父門下,但我入谷時,他早已被師父逐出重陽谷多年。”
“哪來的什么師兄弟情誼?”
蘇彧看著自己干凈修長的手指,恍惚間想起了些往事……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陸立展時的事。
……他那時多大?好像才剛過十三歲沒多久。那是個大雨天,天空一半漆黑一半慘白,雨水嘩啦啦地灑下來,一顆顆黃豆大,打在人臉上都是疼的。
空氣里彌漫著的檀香味也都被大雨給打散了。
師父他老人家閉著眼睛躺在棺材里,乍一看,仿佛只是睡熟了。
他跪在靈前,低頭燒紙錢。
老頭子愛喝酒。
也不知道地底下的酒賣得貴不貴。
他得多燒些。
忽然一陣大風吹來,兩扇舊門被吹得乓乓作響,盆里燃了一半的紙錢伴著灰燼被風高高卷起,打著璇兒往他臉上飄。
他下意識別開臉,一側頭,正巧瞧見了門外那個打著傘的男人。
穿麻戴孝,是來奔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