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32章 吳鉤終用笑馮唐(16)

不好意思,遲了一點。

“為何不可?!”

“設立秦鳳轉運司,分明是意在河湟。橫山大敗,環慶兵變。試問關中先因進筑羅兀困厄在前,后有環慶兵驚擾于后,如何還有余力再謀劃河湟。”

文彥博直接把話挑明了,現在他落在下風,容不得他耍弄再云山霧繞的說話技巧。

“文卿誤會了,秦鳳轉運司的確能有助于河湟之事,但秦鳳、涇原的緣邊寨堡,受益得卻更多。何況即便秦鳳轉運司設立,等到能有助于河湟,也還要一段不短的時間。朕不想生民受累,不會急于求成。”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看到朝廷下令設立秦鳳轉運司,有哪人能體會到官家不愿生民受累的苦心?如何不會自以為是的來迎合上意?秦鳳轉運司一旦設立,秦州緣邊必然戰事不絕!”

文彥博一點也不委婉的把趙頊的話頂了回去,毫不理會趙頊的辯解。

其實以文彥博的想法,并不是打算如此挑明了頂撞天子,盡管他是元老重臣,并不用擔心這點小事能把他怎么樣。但與天子過不去,等于是在刀尖上走路,一次兩次無所謂,但遲早有一天就會栽上去,終非好事。只是眼下的局面,被遠在陜西、剛剛卸任的韓絳壞了預定的計劃,讓文彥博變得無從選擇。

就算現在,文彥博還是會疑惑,韓絳的奏章怎么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韓絳從來都不是行事謹嚴的人,寫的奏章也從不是一條條綱目羅列。面面俱到、不厭其煩的敘述方式,分明是循吏書寫公文的手法,在文學高選的朝臣們的奏文中,幾乎無人使用——奏疏和下發的公文在文體上本也是兩回事。

而且韓絳在已經被確認卸職調任的時候,照常理該是上謝表進行謝罪,同時感謝天子的寬容和恩德,而不是上書來為自己收拾殘局,這本是郭逵的工作,也不符合韓絳的性格。

文彥博忽然警醒過來,韓絳是不是換了幕僚了?連同讓王中正到叛軍那里送死,洗脫跟自己的干系,這分明是軍中將帥處置想殺又不方便殺的部屬的行事手法,韓絳過去沒帶過幾次兵,怎么可能用得這般純熟?

趙頊隱隱有了一點脾氣,文彥博實在太不給他面子了:“秦鳳緣邊安撫司,無論將帥謀士,皆是一時之選。此前連番大捷,功勛不在橫山之下。就算開啟戰端,當也是會有捷報傳回。”

“橫山那里何嘗不是連番大捷,但還不是無功而返?”

“種諤、張玉沒有敗!羅兀城那里是大捷!”

趙頊強調著,他在羅兀城已經看到大宋軍隊的強勢。可以說自趙頊登基以來,宋軍在戰場上幾乎沒吃過虧。只要不是主帥犯渾,最差也能自保。如果攤上一個有才能的將帥,比如種諤、比如王韶,又如張玉、高永能,還有燕達,只要他們出手,那結果就是大捷。

捷報如此輕易,哪能不讓一直想著討滅西賊、收復燕云的趙頊,急著想看到一個階段性的成果。但擁有如此強軍,最后卻不能如愿以償,趙頊哪能不后悔派錯了人?

“原本是不需要撤離羅兀的!”他再一次強調著。

“撤守羅兀,勢在必行。自古從未有國中內亂,大將能建功于外者。”接下來的話,文彥博沒有明說,但銳利的目光就是在質問。難道這不是陛下的旨意?

“朕在京中,西事不明。若是韓絳有郭逵的膽略,朕的旨意,他完全可以推掉。朕可是給了他便宜行事之權!如何能讓一個郎中奪了權柄?!”趙頊對韓絳有著幾分怨恨,但更多的還是趙瞻,何必如此賣力。

朕讓你傳詔,讓你體量軍事,有讓你插手軍務嗎?

趙頊全然忘了當日官軍將叛軍圍困在咸陽城的軍情傳來前,自己連續數夜難以入眠的日子;還有消息傳來后,他終于酣然入睡的那一夜。

在無法確定羅兀城能否抵擋梁乙埋大軍,再加上吳逵的叛亂,趙頊和兩府都只可能選擇撤軍。誰能保證后面不會有第二個吳逵。但撤了下來后,再看一眼收獲,對這個決定后悔的,決不止趙頊和韓絳。而因后悔而遷怒到趙瞻頭上的,則絕對有趙頊一個。

趙頊的話中,顯而易見的對趙瞻很不客氣,文彥博知道不能助長這樣的想法,他當即質問道:“趙瞻忠于職守,恪守君命,臣不知他有何錯?是錯在將叛軍圍堵在咸陽?還是宣讀了放棄羅兀城的詔書?!”

對于文彥博的強硬,趙頊有一肚子駁斥之詞。但皇帝的身份,讓他不便于臣下出言爭執,那樣做有失體統。只是反駁的話堵在嘴邊說不出來,趙頊都感覺憋得難受。早知道把王安石一起叫來,或者口才出眾的曾布、章惇也行。

君臣兩人一對一的時候,吃虧的往往是天子。而且就算被臣子噴了滿臉口水,還必須要虛心接受,否則就是拒諫的罪名。自真宗之后的幾個天子,在慣出了脾氣的文臣們面前,沒一個能強勢得起來。

讓天子無話可說,這才體現出了元老重臣的本事,輕輕松松就扳回了局面。只是文彥博還要趁勝追擊,讓趙頊放棄設立秦鳳路的想法。

“趙瞻行事謹嚴穩重,對君命兢兢業業。哪如種諤,一次僥幸功成,便自以為功,日后都想著僥幸行事,期望能一步登天。如今的大挫,種諤豈無罪責?”

“種諤有功無過!”

趙頊很堅定的要保種諤。三軍易得、一將難求。種諤、張玉還有高永能這樣的帥才,趙頊保護還來不及,哪能將他們治罪,“今次之事,罪名不在他們身上。”

橫山攻略功敗垂成,實在不關種諤的事,即便河東軍被伏擊,使得羅兀防線被撕破一個大口子,但靠著種諤和他麾下眾將的努力,使得羅兀城依舊安穩。要不是慶州兵變,局面絕不至于如此。

“種諤之過或可商榷,但韓絳用人不當的罪名,卻是他洗不脫的。”

“王文諒已經死了……戰死!”

在王文諒已經戰死的情況下,其實逼反廣銳軍的罪名,已經栽不到任何人頭上。不論王文諒犯了多少錯,不論是不是他逼反了吳逵,因為他忠心耿耿,忠心到為國赴死的地步,單是‘忠勇’二字,韓絳信用王文諒就不能算有錯。

現在在趙頊的心目中,橫山攻略的失敗,除了吳逵禍國,就是趙瞻壞事,韓絳只是擔著一點微不足道的罪責而已。而且韓絳的處置早已決定,文彥博現在重又提及此事,不知是在轉著什么想法。

通過一些有關聯的人、事,從側面慢慢造勢,聲勢起時便單刀直入,這是文彥博常用的手段。剛剛過去的一番對話,就是文彥博手段的明證,只是被韓絳的奏章給堵住了。但現在趙頊看文彥博說話,分明又是故伎重拾。

“無人有過,人人有功,可戰事自敗。臣不知區區一個吳逵,能不能但得下這些罪名?軍心不穩,豈是可以等閑視之?……臣請陛下休兵止戈,且還陜西百姓數年清凈!”文彥博一下跪倒,言辭懇切的求著趙頊。

趙頊連忙讓這位老臣起身。見文彥博反對得如此激烈,看起來很有可能會以請郡相要挾,趙頊一時無法作出決斷。他需要一個元老重臣坐鎮朝堂。再說契丹人最近插手了宋夏兩國之間,趙頊知道他需要一個知兵強勢的樞密使,而不是一個沒有經歷過戰陣的執政。

為了維護朝堂內的勢力平衡,趙頊不得不選擇文彥博。就算秦鳳轉運司能短時間內設立,但對于河湟的幫助還要登到六月夏收之后。既然如此,此事過兩個月再提也不遲。

趙頊還是納悶。

文彥博到底是為什么如此反對設立秦鳳轉運司,是在怕河湟那里立功不成?但也不該這么急,無論哪一項要出成果,肯定還要耽擱時日的。

設立秦鳳轉運司,首要劃分的就是錢糧。將陜西轉運使路一分為二,對河湟之事,好處甚多。但要將區劃、收支等一系列權責劃分清楚,就跟兄弟分家一樣麻煩。

還有在郭逵改任長安后,誰去擔任下一任兼任秦鳳經略使的秦州知州?這也是要需要考慮到問題——不管怎么說,都必須是支持河湟開邊的人選,而且野心不大,沒有與王韶爭權奪利的想法。。

加上新的秦鳳轉運使?又該分派給誰人?——趙頊準備先進行考察,要到最后有結果,還是要稍等幾個月的時間。

想到這些,趙頊都不由得頭疼起來,人事上的選擇從來都是困擾著所有文武官員的問題。相對而言,還是量功記賞的工作輕松。給參加了戰斗的諸多將校的封賞,現在已經初步定了下來。在最終敗陣的情況下,趙頊仍是盡量給他們最多的回報。等到王中正和趙瞻回返,在參考了他們的報告之后,便能定下最終的結果。

不管怎么說,趙頊一直都很大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