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場爭奪谷地的戰斗,最終以宋軍的勝利而告終。吐蕃騎兵被逐出了支流河谷,宋軍順利的扎下營盤,擁有了一個穩定的據點。
但為了立寨,宋軍傷亡了大約六百余人,其中直接戰死了有兩百多。連王舜臣都受了傷,連同一百多名傷勢較重的傷員,被送到了珂諾堡的療養院中來醫治。至于還有四十多個更重的傷員,因為難以移動,就算送回來多半也是救不回來,所以最后是留在了香子城中。
而戰果除了控制了支流河谷之外,還有一百一十多個斬首——斬首數與敵軍實際戰死的人數,并不是一一對應,后者往往是前者的兩倍還多——相對起官軍最后當在三百左右的陣亡數,以步兵對騎兵,這個交換比應該不算很差了。
王舜臣的傷只是看起來比較嚴重,實際上還算好,沒有傷到筋骨。就是胸前一條長長的血口子,也不算深,只是看著嚇人而已。是蕃人的長刀劈開了皮甲后,刀尖在胸腹上帶出來的痕跡。
簡簡單單的皮肉傷,是王舜臣身邊在療養院接受過培訓的親兵緊張過度,用光了十人份的傷藥不說,還幾乎將一匹醫用麻布就都卷到了王舜臣的身上。這番,雖然軍醫說沒什么大礙,王韶覺得不放心,還是讓王舜臣回來讓韓岡好好確定一下。
自從韓岡開是改進軍中醫療制度以來,如今的熙河、秦鳳兩路將校,他們身邊的親兵都是接受完整的戰地急救培訓——或者說,只有接受過完整的戰地急救培訓之后,才可以充任將校的親兵——一方面,有著醫療能力的親兵們可以為將校收服麾下軍心,同時,他們也更能保護軍官們的生命安全。
但大驚小怪的人還是有的,韓岡瞥了眼局促不安的站在一邊、只有十幾歲的小親兵,搖了搖頭。反過身來,用責難的口氣問著王舜臣,“怎么不穿身好一點甲胄,有個護心鏡,肩膀上多片硬甲,都不至于受傷。”
王舜臣胸腹處還是捆了一圈,但精神看起來旺健得緊。他哈哈笑道:“要射箭哪能穿著硬殼子,一身皮甲已經很礙事了。”接著又不服氣的冷哼了兩聲,“要不是弓正好拉壞了,誰能近到我十步之內?直接就一箭在人脖子上開個洞了。”
“都是一路都巡檢了,熙河路中能穩壓你一頭的將校,也就苗授之一人。還像小卒一樣站在最前面,日后如何統領大軍?”
“三哥放心,小弟以后肯定當心。”王舜臣道,“只出動萬人不到,就硬從木征手上搶下一塊地來。等姚兕過來,諒他也不敢指手畫腳的說什么了。”
韓岡嘆了口氣,要是前日他身在前線,肯定要勸誡王韶的。不過是些去年臨洮一役后,從涇原路傳來的一些閑言碎語,何須如此提防?
王韶的想法韓岡能夠理解,但他的本心卻是有些不以為然。這等無謂的面子問題,其實太在意也不好。至于所謂的怕鎮不住姚兕姚麟,光憑趙頊通過詔書交到王韶手上的‘便宜行事’四個字,足以將任何敢于違抗軍令的將校,砍了腦袋下來示眾了。
王韶就是掙一個面子而已!
只是既然王韶已經成功,那也就不用再提。
當王韶領軍全數進駐了支流谷地,韓岡在珂諾堡這里加強了防御,又籌措了糧草輸送上去。過了兩天,姚兕領軍到了珂諾堡。休整了一夜,便繼續前行。
熙寧五年三月十八日,在河州城下,宋軍已經聚集了兩萬兵馬,而面對的敵人接近五萬。這等規模的會戰,近兩年來,只在羅兀城下發生過一次。
隨著前方的兵力越聚越多,韓岡也是越來越難放下心來了。吐蕃人占據了人數上的優勢,抽調部分兵力過來偷襲后路那是必然的。
最有可能的就是珂諾堡,四處暗道給城中守軍心頭上蒙了一層陰影,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第五處、第六處。韓岡明面上宣稱已經將暗道都找了出來,讓下面士卒不必杯弓蛇影,但暗地里還是讓工匠營中擅于開洞掘土的匠師,在堡中多方巡視,以便確認寨堡的安全。
作為自隴西城過來的第三個中轉站,珂諾堡對前方官軍的意義不言而喻。王韶也是刻意留駐了大量兵力,來維護大軍的后路。
現在在珂諾堡中有三千將士,但韓岡依然是放心不下——換作是別人,也難放心得下——前面是陜西半壁的精銳,一旦有所閃失,任何人都承受不起。
出身自廣銳軍的兩千鄉兵,韓岡早前就已經下令調到珂諾堡來,后方的轉運有普通的鄉兵弓箭手來押送就足夠了。好鋼還是要用到刀刃上,有他們負責這一段的糧道輸送,其實就相當于多了兩千精銳的戰力。另外雖然對劉源有些說不過去,但韓岡需要這群廣銳將校,即便他們現在只剩過去的一半實力。
招來親兵,韓岡讓他把自己的親筆信連同令文送往狄道,希望劉源他們能在兩天內趕來。另外又寫信去給王韶,請他調一個指揮的騎兵回來,以防萬一。
第二天,從前線被調回的騎兵到了韓岡面前報道:“末將田瓊,奉命聽候韓機宜指派。”
韓岡稍稍安心下來,尤想著劉源和廣銳鄉兵什么時候能到。
狄道城。
沈括看著送到手上的公文,見著韓岡指明要將前廣銳軍組成的鄉兵調去珂諾堡負責轉運一職,他眉頭微皺,‘韓岡未免太過相信這群叛逆了吧?’
韓岡要把這些不可信任的叛軍調去最關鍵的位置,沈括是難以理解。雖然他們曾經表現過一定程度的恭順,但叛軍就是叛軍,如果有可能,沈括是絕對不會相信他們。
可既然是韓岡的要求,沈括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加干涉。若是自家在中間橫攔了一手,最后不論出了任何事,以韓岡在熙河路的發言權,能讓人把罪名多多少少的栽在自己的身上。
因為即將共事,沈括還在京中時就著意打聽過一陣,對韓岡有一定的了解,明白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角色,更不是什么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還是不要無故招惹他為是,沈括心里想著,手上老老實實的批了同意。
這事很快拋到了腦后,沈括還有許多工作要忙著完成。不過兩日,一眾廣銳鄉兵被調集到了狄道城中,轉頭就要跟著劉源他們前往珂諾堡。
這幾日,前方還沒有展開決戰的消息,仍是在對峙和小規模的交鋒試探中。沈括暫時放下手上的公務,走到了廣銳鄉兵中間。他要親眼看一看,這群叛賊究竟是否可用——畢竟事關重大。
兩千鄉兵,看起來普普通通。就是神態安穩,沒有尋常百姓被調上前線的慌亂。
隨便在跪下的人群中,點起了一個領頭的,沈括問道:“你叫是什么名字,”
那名相貌樸實的漢子低頭回道:“回官人的話,小人名喚尤三石。”
“三十?”見著尤三石老老實實回話,沈括感覺著漢子并不是那種兇戾的叛賊,倒也不是不肯悔改的,他笑了笑,“……排行倒偏后,族中兄弟不少。”
尤三石又躬了躬身,回道:“回官人的話,小人就一個兄弟,族人也不多。小人的名諱,是一二三的三,石頭的石。”
沈括微微一怔。尋常的百姓,許多時候見到官員連話都說不好,哪有可能會出來指稱官員叫錯了名字,將錯就錯了。果然還是廣銳軍出來的,見過一點世面。根本都不會畏懼官威。
沈括一眼望過這兩千鄉兵,還有遠遠站在一旁,氣勢更為沉凝的前任將校,有些心神不寧。
這時幾名騎兵從衙門處趕過來,匆匆的將沈括請到了一邊。
其中一名騎手風塵仆仆,身上也是大汗淋漓,急急的在沈括耳邊說道:“運使,臨洮堡對面的禹臧家援軍到了!已經增加到兩萬人!姚都巡請運使趕緊調發援軍,遲恐不及!”
‘兩萬!’沈括心頭一驚。
姚麟手上有四千兵,這一部分涇原軍,頂替了前日在狄道城北方,護衛臨洮堡修筑工程的秦鳳軍。守護起剛剛筑好的臨洮、結河川兩堡應該是安穩的。但禹臧家出動兩萬大軍還是遠遠超出了預計。
“不是有包約的青唐部四千人馬嗎?!”他連忙低聲問道。
“這樣也才禹臧家的一半。而且姚都巡手中的四千人,有一千是拖在后面,駐守在河谷道兵站結河川堡中,不可能上去支援。”
聽到軍情,沈括心急如焚。只是單純的隨軍轉運使,不比韓岡有著經略司機宜文字的身份,能直接調動一部分兵力,然后讓王韶事后認可。
他正猶豫間,突然瞥到了尤三石身上。靈光一閃。
總共兩千人,分上一千總不為過。臨洮堡要是出了什么錯,這個責任他也擔不起。調動鄉兵、民伕,他隨軍轉運使的簽押和印信是足夠用的……
重又走到廣銳鄉兵隊列前,沈括心中暗嘆,他這也算是病急亂投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