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國中,除了興慶府護衛國主和宮掖的御圍內六班和環衛鐵騎,加上數萬分鎮要地的鐵鷂子,其余的士兵都是平日為民,戰時為兵。號稱六十萬的大軍,其實是由西夏全國十五到六十歲的丁壯組成。一旦興慶府點集大軍枕戈待戰,消耗的可都是西夏的國力。
以塞上江南般的興靈,還有橫山北麓的銀夏這個兩個核心地區的地理條件,養活兩三百萬人口不成問題。就像熙河路,能適宜居住的地方也就那么幾條河谷,但吐蕃蕃部人口總數,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近百萬。
不過西夏作為一個國家,則沒有自給自足的能力。一部分已經職業化的軍隊,還有官僚、國君,這些人的存在全都是純粹消耗,沒有任何產出。這一點與族長的子嗣幾乎都要下地放牧的部族截然不同。而這些多余的消耗和需要,西夏國中無法供給,就只能從宋人那里吸血。
所以自從元昊起兵立國之后,黨項人年年挑起大戰。就算宋人給了所謂的歲賜,也不足以將逐漸擴張的國家財政支撐起來。隨著西夏國家建立日久,逐漸完備起來的官僚體系對錢糧的消耗也越來越大,加上從部族長老轉職而來的貴族們的難填欲壑,便只能通過戰爭和劫掠來博取——因為西夏的經濟支柱是大宋。
至于同樣在大宋身上吸血的遼國,其本國的國力足以支撐整個國家的運轉,每年大宋送上的五十萬銀絹的歲幣,僅僅是用來買通遼國統治階層。只要能滿足契丹貴族們的要求,就可以讓他們不動南侵的心思。這就是西夏和遼國的差別所在,也是為什么澶淵之盟得以保全至今,而慶歷和議只用了二十年就成了廢紙。
不過自從橫山、河湟兩役之后,加上梁氏要騰出手來整頓國內,兩國在三年之中都沒有大戰,僅有邊界的一點小沖突。而且隨著陜西、河北、河東推廣將兵法用來整頓軍隊、汰弱留強。加之有了軍器監后,接收的裝備也日漸精良,三路禁軍的實力飛速上升。遼國、西夏受到的壓力,越來也大。
遼國強行索要邊界土地,就是在示威。而遼國公主下嫁秉常,也是一種應對。
現如今遼國隨著他們的要求被滿足,一時間已經平靜了下去。但西夏這邊,主動挑起戰事的可能性越來越大。與其等到黨項人在契丹暗中的支持下舉兵來攻,還不如先行動手,搶占戰略優勢,將橫山控制,自此便可以高枕無憂,等到合適的時機,就可以舉兵北向,將興靈給收服,一舉平滅西夏。
種諤就以這個理由說服了趙頊,得以出外擔任鄜延路兵馬副總管。但讓趙頊最終下定決心開戰的理由,卻是在最近。說起來,還是韓岡給他的原動力,沒有韓岡能讓北方禁軍在三年之內全數鐵甲化的保證,趙頊也不敢貿貿然的決定重新挑起戰火。
但這個決定,有很多人反對,之前韓岡就反對過,他覺得首要目標該在蘭州,王韶與他也是一個心思,應該出戰,只是目標不該是橫山。而蔡挺,則對此表示支持,看他樣子,也是有意爭一下領軍出戰的主帥之位。
至于政事堂,王安石一個人說話就壓倒了其他四人的聲音——如今的政事堂中有三相兩參,難得的滿員情況。其中說話有力的就只有王安石一人。韓絳不在意,當初他說話沒人理,現在還是沒人理,但只要馮京和呂惠卿得意不了那就夠了。而
韓岡來拜訪王安石時,就聽他的岳父又提及此事:“吳沖卿亦曾有言,秉常年歲漸長,歸政只在眼前,可以稍待時日,坐看西夏內亂。”
前兩天在朝堂上的爭論,早傳入了韓岡的耳朵里,吳充如何被駁倒的,他也知道一二。
王雱就在旁邊,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秉常娶了遼國的公主,日后若是要清除梁氏,必然是要借助遼人之力。等下去不是坐看西夏落到遼人手中嗎?”
黨項人對契丹提防甚重,一直以來都是游走于宋遼之間,同時向兩國稱臣。可是眼下西夏越來越貼近遼國,說不定等到幾年后,不肯歸政的梁氏與秉常起了沖突——只要看看史書,甚至回顧一下被前任西夏國主諒祚清除的外戚訛龐家,就可以知道這個結果是必然的——遼人肯定會借機插手進來。
當年元昊叛亂,宋軍即便接連慘敗,仁宗皇帝都沒有為了以防萬一,派軍去鎮守潼關。可若是換了契丹鐵騎出入橫山,如今的天子趙頊別想再睡好覺了。但如果宋軍奪取了橫山,就算換了契丹人過來,也要在群山之中撞得頭破血流。
所以趙頊的心意才如此堅定,韓岡、王韶都沒辦法動搖得了。
“陜西六路前日奉旨點算,尚需步人鐵甲總計九萬六千四百余領,不知玉昆你那邊何時能打造完成?”王安石問著韓岡。
韓岡道:“現在每天出產的步卒板甲在三百領上下,專供軍校使用的新式明光鎧則是十領左右——前兩天也給岳父看過了,全身鎧有四十八片大小甲葉,比起八片甲葉的板甲打造起來工序更繁,工時更多,不過防護性更好,用上了鉚釘,也更容易活動。”
明光鎧只是借個名字而已。本質還是板甲,只是用了更多的零件,做到了更好的防護性,也打造得更為精致、閃亮——所以沿用了明光鎧的名字——但重量也隨之上了一個臺階。
王安石滿意的點了點頭,這個速度已經足以讓人瞠目結舌了。換在過去,這是將整個軍器監十天的產量。十倍的速度,五分之一的造價,略勝過往的防御力,能在數年內給近六十萬禁軍全數換裝。不僅讓趙頊心中多了勇氣,也讓王安石平添了對抗西北二虜的信心。
有時他都在想,若是韓岡提早一點將板甲拿出來,說不定去年遼人索要河東土地,天子也不會無奈的說什么‘姑從其欲’。
只聽韓岡繼續道:“當汴河邊的水力鍛造工坊落成之后,京城內外兩座工坊加起來,每天產出的步卒板甲能達到五百領,如果改進一些工序的話,八百領也是可能的。”說到這里,他眉心皺了起來,“唯一擔心的就是生鐵供給不足。徐州利國監的生鐵產量,很難趕得上。”
“是不是要利國監加大產量?”王雱道。
韓岡點頭:“這是必須的,日后也能給朝廷增加一部分收入。”
在全軍換裝之后,對甲胄的需求就會降低大半,但韓岡為了保證工匠們的工作,打算讓軍器監打造民用的鐵器。這樣一來,對生鐵需求照樣不會減少。這一件事,王安石和王雱都知道。
王安石雙眉同樣微微皺起:“我知道玉昆你發明軌道,就是為了能讓礦山中運送礦石更為方便。用馬車代替了人力運礦石出坑,的確能開采出更多的礦石。但煉鐵的木炭就不行了,哪里來的那么多的木炭。”
王雱嘆了口氣:“若不是石炭煉出的鐵質不佳,就可以直接用河北的生鐵了。”
“最近軍器監也有在實驗,”韓岡說道,“如何用用石炭來煉出好鐵。”
“不是煉鐵五行缺木,必須用木炭竹炭嗎?”王雱奇怪問道。
“但木炭、竹炭總比石炭要貴。尤其是徐州,附近的樹木差不多快砍光了,要從登州運木炭過來。擴大產量之后,成本只會越來越高。而一旦改用石炭成功,就可以用上河北的便宜生鐵了。另外日后若是能在徐州附近尋找石炭,鐵價只會更為便宜。”
“玉昆,你那個實驗還要多久才能成功?”王安石聽得怦然心動。
王安石好言利。當年推行農田水利法的時候,外面還有笑話流傳說,有人建議甚至向他填平梁山泊,即可得八百里良田。雖然這是無稽之談——梁山泊是東京連通京東東路的的轉運通道,五丈河、濟水、汶水的水運都要從這里經過,每年幾十萬石的糧食要從此經過,怎么也不會有人打梁山泊的主意——但王安石對為朝廷省錢、掙錢的迫切,卻是沒有半點虛假。
韓岡沉吟了一下,搖頭苦笑。焦炭的事還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有了焦炭,煉鐵高爐也需要時間,韓岡無法確定是否成功,不會說出來給自己找不痛快:“恐怕要不少時間,不可能即刻建功……只能慢慢來好了。”
“只怕利用石炭降鐵價,也是為了日后的鐵船?”王雱笑問道。
“算是吧,只是沒有十幾年也見不到成品。”韓岡笑了笑,“不過往鐵船去的每一步都能見到功效,倒也不至于會半途而退。”
“也就是說,玉昆你暫時無意出外?”
王安石的問話聽著有些奇怪,韓岡皺眉一想,心中就有了數,笑道:“是哪一位點了小婿的將?是不是種諤?要小婿做什么?隨軍轉運嗎?”
王安石臉上浮出的淺笑蘊意頗深:“玉昆你可知有多少西軍將校,聽說要開戰后,就想要你去管著他們的糧秣?”
韓岡怔了半刻,最后化作一聲笑嘆:“幸好不是帥位。”頓了一下,又道:“幸好只是糧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