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左江往南,有多個軍寨,還有一系列的鎮子。古萬、太平、永平,都是在左江江畔或是邊境設立的寨子,陀陵、武黎、羅白,這些都是商旅富集的鎮子,在這一次交趾北侵時,毀壞得最為嚴重。從韓岡派人查驗的回報中,這些軍寨和鎮子,幾乎都化為了白地。
幾座軍寨是邕州南方的緩沖區,是一道道防線,同時也是震懾周邊溪峒蠻部的戰略基點。重新設立寨堡,也是重新恢復大宋在左江兩岸的統治。
韓岡召集左右江三十六溪峒,主要目的是先將邕州南方一直到邊境的寨堡重新修起,同時整備好道路,并對交趾進行試探性的騷擾攻擊,為大軍南下做好準備。
可惜他的命令沒有招來所有溪峒洞主。
回到州衙,韓岡接見了三位遠道而來的溪峒洞主,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便讓吏員帶著他們去安頓下里,好生招待。
空下來的官廳中,李信走了進來:“二十九家溪峒,總共到了二十七家。其中就算加上泗城州、思恩州還有忽惡峒,也只有十一家是峒主親領。而沒到的兩個溪峒左州、忠州,到現在也沒有一個解釋。”
“不是還有十六家小洞主嗎?”韓岡臉上笑著,只是眼睛里面一點笑意都沒有。
李信也冷著臉。這十六家可都算是難得的聰明人,知道這時候貼上來少不了有回報。但他們派不上實際的用場:“那些都不能算數,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家大溪峒。”
的確,雖然城中只有二十七個有官銜在身的溪峒蠻部,可此外沒被召集的小溪峒則主動到了十六家,不過都是洞主帶了十幾人、七八人過來報到。
左右江地區說是溪峒三十六,但實際上的溪峒大大小小有數百家之多,不過列名于邕州籍簿之上、得受官銜的溪峒洞主,總共是二十九家。這些得朝廷官職的洞主,要么是把持著戰略要道,要么就是麾下戶口眾多,皆是有名有姓的大部族。而那些小溪峒,則就是只有數百戶口,甚至百來戶口的小村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右江來的大多都是洞主親領,而左江就不是這樣,全是托他人代領,借口都還一樣……稱病!”韓岡冷笑連連,左江諸峒的洞主在想什么他哪能不清楚,“都是怕著被征召起來與交趾死拼,交趾貧瘠,拼死拼活也沒有個賺頭。”
右江是往百色云南方向去,左江才是往交趾、廣源走,韓岡需要的是左江諸峒的全力支持,這樣他才能重建被毀壞永平、太平、古萬諸寨。
“這一干賊蠻,都是欠敲打!如果是在荊南,州中一封公文下來,哪一家敢推脫半分!?”李信惡狠狠的說著,“武陵也說是溪峒三十六,實際上有四十五家,這四十五家沒一家敢違逆官府。”
“溪峒和溪峒不一樣!誰讓這百來年,官軍的刀子沒砍在他們身上?能來二十七家,到場十一個洞主,這還是看在我贏了李常杰的份上!”韓岡冷哼了一聲,“換作是瓊崖的三十六黎峒,瓊州派人去召集洞主,恐怕一家都不會親自到場。”
溪峒是南方蠻部的另外一種稱呼,據韓岡所知,不僅是廣西、荊南,就是海南島上的黎族人,也是有溪峒之稱,被稱為黎峒,也有個三十六家的數目,似乎是慣例一般。
當年跟韓岡合作建立棉布買賣的秦州幾大商戶,曾遣家中親信不遠萬里去找傳說中善織吉貝布的黎人,到過海南島。可去了十幾個,只回來了一半。不過幾個都是有本事的,將黎人所珍藏的紡車織機給瞧了個遍,只是回來后打造出來的機器,遠遠比不上如今已經經過幾次改進、效率幾十倍上升的紡紗機和織布機。
倒是瓊崖當地的風土人情給傳了出來。其中有一個還騙到了一個洞主的女兒,最后打通了瓊崖海貨的商路。
到了晚間,韓岡下令設宴招待已經抵達的洞主和洞主代表們。
“不等忠州、左州了?”韓岡命令一下,黃全就驚訝的問道。之前幾日都沒有設宴,今天宴席一開,可就代表客人到齊,正事要擺上臺面了。
“他們還會來嗎?!”韓廉反問著。
“倒是為什么忠州、左州兩家會不來?”新上任的軍事判官很是疑惑。靠著臨陣反戈、一起說服黃金滿的功勞,何繕撿了個大便宜。
忠州、左州兩個大溪峒就在左江邊上,離著邕州也不算太遠,他們始終不到,本身就透著詭異。
韓岡擊敗了接近十萬的交趾侵略軍,讓李常杰丟盔棄甲而走,他憑著這份戰績,以廣西轉運使的身份發話,按理說是左右江三十六峒洞主不敢駁韓岡的面子,好歹派個人來應卯,可左州、忠州兩家偏偏還是沒到。
“會不會跟去年古萬寨被襲有關。當初父親就懷疑他們是聽到了風聲,所以事先下手,省得給……”黃全頓了一下,跳過后面的話繼續道,“說不定他們就是元兇,因為心虛,所以不敢應招前來。”
通判道:“也有可能是想看看風色再說。不過現在連泗城州的洞主都到了,他們應該很快……”
韓岡抬斷了通判的話:“他們怎么想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他們沒有到!”
藏在一對黑褐色眸子中的眼神森寒如冰水,讓邕州通判連汗都冒不出來了。
“李信。”
李信一抱拳:“末將在!”
“就按事先說的辦!”韓岡早有安排,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送去的命令被人當成手紙。
李信當然了解韓岡的計劃,他也是參與者。終于等到了韓岡下令,沉聲冷喝:“末將遵命!”
“……要小心一點。”
“是!”
當夜的宴席上,李信并沒有出現,聚集在州衙廳中的洞主們也沒人知道李信不至意味著什么,更不清楚城中少了一千兵馬。他們只知道韓岡擺出來的酒菜美味無比,而年輕的廣西轉運使對他們很是和善,宴會上的氣氛也讓人興致高漲。
醉飲一夜,第二天,就是說正事的時候了。
再一次回到昨夜酒宴上的大廳上,歡樂的氣氛蕩然無存,幾十名洞主或是洞主代表沉默著,等待著韓岡的發話。
韓岡的發言開門見山:“交賊前番入侵,雖然被打得丟盔棄甲而退,但古萬、太平諸寨已經被毀,寨中百姓流離失所,聽說有許多被你等收留,對此,本官要代朝廷向爾等道謝……不過現在交趾已退,我想他們也該返回家園了。”
來自右江的洞主事不關己,各自安坐著。而左江的洞主代表們則互相交換了一陣眼色,最后勢力最大的安平州站起來說話:“前些日子太平寨被攻破,的確是有漢兒避入我等峒中。現在交趾人敗退,大半都已經離開了。也就還有幾戶留在峒中,等小人回去之后,便將他們勸回鄉里。”
“很好!”韓岡點點頭,并不管他們現在說的是真是假,有這個態度就好,“左江上的榷場,舊時就在古萬諸寨,商事往來也都在寨中,想必爾等也盼著早日重建。”
“那是!那是!”一眾連聲應承。
“諸寨重建之事,本官自會安排人手,只是需要一批護衛,來保住修造寨子的丁壯,這需要各位洞主的義舉了。”
說是保護修寨的民夫,但實際上就是用來攻打交趾的隊伍,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陣沉默之后,又是安平州的代表打頭站起來,“既然是轉運相公的吩咐,我等哪有不聽的道理。小人家的洞子雖不大,可也能出一百精壯的兒郎!”
擁有上萬戶口、隨隨便便就能出動兩三千兵馬的安平州,很是大方的給了韓岡一百人。
由安平州的洞主代表領頭,其他溪峒當然也就有樣學樣,一百、五十的湊份子。看他們如同割肉一般擠出來的痛苦表情上,之后送來的壯丁,其中不知會有混有多少老弱病殘。
“一百五十人。”這是下石西州的洞主阿含報的數目,已經是二十七家大溪峒中出兵最多的了。反倒是十六家小部族,則是紛紛擠出了一百多士兵。
邕州通判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這根本是打發要飯的,這點可憐的兵力怎么騷擾交趾。
只是韓岡來臉色如常。
一直以來,大宋對左右江三十六峒管束極少,遍地都是羈縻州,只是名義上臣服而已。就像是廣源州,在名義上也是大宋的領土,但劉紀等人卻是向交趾上貢,大宋朝廷也不管不問。
即便韓岡打退了李常杰,可舊時的印象還留在這些溪峒蠻人的心中,大概是以為只是交趾和大宋之間的戰爭,與自家無關。雖然不敢違抗韓岡的命令,但敷衍過去也就能了事了。與交趾人打起來,死的都是自家兒郎,何苦為他人拼命。
“也是好事,現在這些個峒主拿出來的兵馬,是我招他們來的,論理邕州還要為這些兵馬出糧餉。”事后,韓岡笑著說著,“等過兩天,再看看吧,說不定能把糧餉給省了。”
接下來的幾天,韓岡接連留著洞主們設宴款待,從賓州一馱馱的運酒過來。只是交換來的承諾,也就是將總兵力從兩千五六,漲到了三千人的數目。
到了第六天,韓岡再一次將洞主們召集起來,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物,只多了幾個擺設。
一排首級,擺在了大廳中央。
“忠州、左州,不從本官號令,竟敢遷延不至。”韓岡環目一掃靜默下來的廳中,“從今往后,三十六溪峒,就沒有這兩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