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白天有事,欠了一更,今天補上。
大宋的太皇太后曹氏,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為尊貴的存在。
即便是貴為天子,到了她的慈壽宮中,也是得跪下來行禮。而對于遠在北方的另一位皇帝來說,依照舊年的盟約所定,她同樣是必須尊稱為叔母的長輩。
曹氏也不僅僅是靠著輩份,她也曾經在英宗皇帝重病的時候,作為天子的代理,統治過這座擁有億萬人口的帝國。垂簾聽政的權力,古往今來,也只有少數女子曾經擁有過,而這些女子,往往沉醉于這份權柄,如同嘗到了蜜糖的螞蟻,得到之后再舍不得放棄。
只有曹氏,當英宗皇帝病愈歸來之后,便將手中的權力毫不戀棧的放棄了,盡管中間有些小波折,但這份德行至今仍備受世人敬仰。
但不論她的身份有多么尊貴,她的能力有多么出眾,她的名聲得到多少贊美,在不斷流逝的時光面前,她并不比站在她的寢宮門前的內侍們更有優勢。
唯有時間帶來的老邁和死亡是平等的。
盡管曹氏也不過是花甲之年——官場之上,到了七八十歲依然堅持著為皇宋奉獻著忠心的臣子人數并不少,宮廷之中,真宗皇帝的貴妃沈氏也是新近以耄耋之年辭世——但她的健康狀況,這些年一年比一年衰弱,生命正一點點的走向最終的結局,也許還有五六年、甚至八九年,但也有可能就在下一刻。
宮中的初春依然很冷,宮城外已帶著春日暖意的和風,吹到了寬廣幽深的殿宇之中的時候,卻莫名的變得陰寒起來。
炭火時時燃燒著的暖閣中,倒是暖意盎然,嗅不到半點煙熏火燎的味道,若有若無緩緩彌散開來的淺色煙霧,那是沉香在香爐中燃燒。
從午后的淺睡中醒來,曹氏聽見了暖閣外間的動靜,有些困頓的睜開眼:“是誰來了?”
“太皇,是官家來了。”給太皇太后捶著腿的貼身女官回著話,手上動作并不見停。
“官家來了,怎么都不喊老身起來。”曹氏責怪著。
“娘娘難得睡得安穩,孫兒不敢打擾。”趙頊走進內間,笑著說道。
當今天子意氣風發的樣子,這兩年來是難得一見。嘴角的笑意,恍惚十年前剛剛登基時的模樣。
“官家今日殿上受賀。平滅一國的大勝,自太宗皇帝之后,可是再沒有過。”
“只是為了交趾而已,若是為了西夏那就好了。”趙頊遺憾的口吻似是不滿意,但曹氏哪能不知道孫子的想法,心中早已經是樂開了花。
曹氏還記得,趙頊初登基的時候,便身穿金甲來拜見自己,還詢問穿戴得到底怎么樣。那時候的皇帝,不過是個什么都不懂的黃口孺子。如今十年過去了,當時還顯得甚為稚嫩的天子,也在三千多個日月交替中,變得深沉起來,往一個合格的皇帝靠攏。
曹氏從榻上起來,趙頊連忙上來攙扶著。祖孫兩人從暖閣中走出來,曹氏問道:“官軍什么時候班師凱旋?”
“大約要兩個月。”趙頊扶著祖母,散步似的慢慢走著,“交趾境內的道路因為雨水壞了不少,只能借道海上返回邕州。正好要在海門鎮開港置州,也是順便走上一趟。”
“交趾要設州了?”曹氏問道。
“正是。只是差點就看不到。”趙頊感嘆著,“今年交趾的雨來的也比往年早,雨水還大,要不是章惇韓岡當機立斷,放棄等待援軍,徑直攻進了交趾境內。這時候也只能望雨興嘆。那樣下來,可就又要多耗一年錢糧。”
曹氏望著殿外的草木,已經有著融融嫩綠,快要到踏青的時節。一年年的過得當真很快,仁宗朝的事還在眼前,但睜開眼后,新帝已經登基十年了:“當年為亂天南的儂智高,只是一個被交趾欺壓的叛逆而已,卻一舉引得天下騷然。但這一次,平掉的卻是交趾。論起戰功,狄青也不能與章惇等人想比。”
“章惇、韓岡、燕達等人的確是有大功于國。”趙頊點頭說道,“等他們回來后,孫兒也不會吝于封賞。”
當今的天子正在最得意的時候,由于新法的成功——不論民間有多少怨聲,至少是富國強兵的初衷已經達到了。這就證明了當初皇帝一意孤行的正確,當一個人習慣于自己的正確,那么他就很難再聽從別人的意見,
“章惇回來后,當能入西府了?”
趙頊點頭道:“一個樞密副使而已,肯定是要給他的。”
“那韓岡呢?”曹氏問道:“是要進學士院了吧?”
趙頊默然,韓岡如果回朝,想挑個合適的職位將他安排下,很是有些難度。翰林學士的地位太髙了,但以韓岡的功績,卻是綽綽有余。
曹氏嘆了一聲,“韓岡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吧?放在他這個年齡,考上一個進士都是難得的很。可看他這些年立下的功績,就是韓琦也要比他差許多。”
“韓岡是治世之材。”
“韓岡有才,德行也自不差,最難得的是敢于任事,就算偏遠之地也不退避。日后當是能入兩府,做宰相,”曹氏瞥了眼孫子,“不要讓他沒了好結果!”
趙頊抿起嘴,點著頭,“孫兒明白。”
駕馭臣子,要有節、有度,不能超過應有的限度。自古寵臣,有好結果的不多。太過于受到重用的能臣,也往往難以做到富貴終老。而且世上也多有少年顯貴,易于早夭的說法,甘羅十二歲拜相,但他連弱冠之年都沒有活到。
治世之材,必須要多多歷練,韓岡需要的是在地方上的歷練,而不是未及而立,便側身都堂之中。
“孫兒會好生安排下韓岡的。”
海門鎮地處富良江的入海口,出產并不算豐富,加之兩百多年前,還是行交州治所的時候所修建的海堤,這些年來毀損嚴重,使得自海岸,往內陸去的十來里,都是一片無法種植糧食作物的鹽堿地。
不過這座港鎮,至少還能看得出舊年的規模。城墻周長五里許,雖然無法跟好大喜功的李公蘊建起來的升龍府,但比門州還要大上一圈。只要稍作加固和修補,就能變成一座鎮守天南要塞。
新的港口就在緊鄰海門鎮的地方修建,舊日的港口不敷使用,因為所處位置不佳的緣故,就連擴建都有些麻煩。
帶著工匠,章惇和韓岡派了親信,一路在海門鎮境內繞著圈子,尋找著更適合安排港口的位置。從河口到海邊,用了兩三天的時間,工匠終于找到了一處更為合適的位置,就在海岸線上。
章惇和韓岡在忙碌中抽出空來,跟著去見識一下最合適的地點。
海邊的空氣帶著幾分咸腥,但海天一線的遼闊,讓第一次看到大海的人們,從心底里嘆為觀止。
就是韓岡有些例外。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后,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大海,不過并沒有什么感觸,也沒有分心去看風景,一門心思的就放在了修筑海門港的上面。
章惇對于韓岡這等對海上美景視若無睹的態度,感覺很是奇怪,“玉昆,你可是出身關西,怎么看到大海一點沒有反應。”
再怎么說,在看到一輪明月從海中冉冉騰起的時候,但凡士人至少該感慨一二。但韓岡卻是什么話都沒有,很是讓章惇覺得匪夷所思。就算是李憲,可也是在海灘邊望著大海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為何?”韓岡正專注的看著工匠們畫出來的圖紙,聞言訝異的抬起頭,“正事要緊吧?”
“難怪玉昆你做不得詩賦,只是心境上就差了一層。”章惇搖著頭,感慨不已。他估摸著這就是韓岡為什么不擅詩賦的原因了,“詩詞歌賦,言情言志,皆是發自肺腑。玉昆你對這天地造化的景致視若無睹,哪里可能做得了詩賦。”
韓岡嘖了一下嘴,凱旋在即,章惇倒是有心情拿自己開玩笑了。也不想想,海門港規劃才開了頭,不在上京前將千頭萬緒的事務給敲定下來,走了之后,可就是要亂作一團,不知會拖到哪一年去。
韓岡并不清楚朝中對自己的安排基本上已經達成了難得的默契,但他知道,章惇作為主帥,過段時間肯定是要領軍凱旋回京,在京城中宣揚此戰的輝煌戰果。
當章惇離開了之后,為了保證廣西局勢的穩定,韓岡這位轉運使就不可能同時離任,至少要有半年以上的間隔。
記得當年河湟開邊勝利之后,王韶凱旋歸京,而自己則是留下來處置后續。五六年過后,自家還是少不了這樣的差事。
最好還是早點將最后一點工作給完成,然后試試調回內地,憑著自己的功績和手腕,到了任何一路,都能輕松勝任。
不過在這之前,還是要將海門港建起來,要控制住南洋,一座合格的港口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