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彧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嚨,“小人在京城的生意也多虧了馮行首的照應。故而設宴請了幾次。在出京的前一天,在球場上,棉行的蹴鞠隊十五比三大勝了車馬行。回頭慶功宴上說起平南之事,馮行首便放言說,有韓龍圖和李將軍在,必能攻破升龍府,大勝而歸。馮行首向來不出虛言,他既然這么說,都沒人敢跟他賭一把。”
米彧絮絮叨叨的說了長長一大段話,李信是懷疑他跟馮從義的交情,他忙不迭的為自己辯解了一通。
李信的臉上看不出信還是不信,以米彧十幾年的江湖閱歷,也看不出個究竟。在官場久了,城府也深了起來,“米兄是布商,如果是要販貨,當是往瓊崖去,怎么往交州這個窮地方來?”
“交州怎么能說是窮地方。”米彧笑了起來,“既然交州的治所設在海門,想必章、韓兩位學士是有心于此開港,日后交州財貨,也能通過海路往來,不用翻山越嶺。”
米彧小心的偷眼看著李信臉上的神色,“不過交州開港,要想做到如同杭州、廣州一般,則是時日久長。非千萬人之力,難以為之。”他站起身,向著李信躬身一禮,“小人不才,愿附驥尾,以效犬馬之勞。”
米彧不介意將自己手上的一點家當全都砸給李信。結交上官,哪有不花本錢的道理?米彧也是讀過一點書的,只是福建競爭太大,自知沒有考進士的能耐,便下海從商。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呂不韋,后事不論,那可是有著投資的眼光,做到了一國宰相的商人。
但李信不為所動,空口白話他見得多了:“交州剛剛經過戰亂,三五年內都不見得會有什么出產。不知米兄有沒有耐性等到州中安定下來?”
米彧當然不會有那個耐性,他還欠著人幾萬貫的錢鈔呢。
“將軍有所不知,其實并不需要等那么久。大宋地大物博,什么都有,只是沒有好馬。故而熙河路的根本是茶馬互市,朝廷要在熙河路費盡心思,也是為了戰馬。等到路中的戶口多了起來,又是有了韓龍圖的提議、韓老封翁的主持,路中才開始種棉種糧,有了棉布的出現。但馬才是根本。”
米彧對商場上的敵人做過了一番深入的了解,隴右棉行的興起,他都是著意打聽過。眼下在李信的面前說出來,卻是正好證明了他與馮從義的來往并不是自吹自擂。
見李信沉思的點起了頭,他精神一震,繼續道:“交州能有什么。水果、木料,只要是稀罕貨,在北方的確能賣上高價,眼下的確是要等上三年五載。而且算起凈利,同樣的一船貨,都不會比糧食高上多少——一個是處理起來費時費工,另一個則是占地方。
眼下能立刻拿得到的,唯有香藥!豆蔻、丁香、沉香、象牙、沒藥、白檀、雞舌香,交州的這些特產,到了北方都能賣上高價……應該說是天價。”
李信臉色稍稍一變,“聽說香藥與鹽、鐵一般,都是禁榷的。”
“香藥名目繁多,禁榷的只有犀角、乳香、龍腦。且國中轉運,并不干市舶司的事。禁榷只能禁外番貨,而從海門運到杭州,最多也只會被市舶司抽解一成做稅,再和買平價收購三成而已。還有六成在手,只要賣出去,其利十倍可期。得利之大,只看交趾靠著與大宋的香藥貿易,變成天南一霸,便知端的。”
但李信對此并不理會,油鹽不進。何況米彧說的話不盡不實,“這樣的買賣能做幾次?”
“一次難道還不夠?”米彧湊近了,神神秘秘的低聲說道,“眼下想到這一節的還不多,只要一船便能有十萬貫的收益,但過上半年,就只有兩三萬貫了。”言下之意,想丟開自己,去找表兄弟來轉這份錢,可是緩不濟急。
十萬貫的確不少,但分到自己手上可就不多了。李信哪里會將這種帶著風險的收益放在眼里。他會接見米彧,也只是想知道表弟和家中的消息而已。他在順豐行中有干股的,每年都有一兩萬貫的穩定收入,而且還在不斷增長,根本就不缺錢花。
心中有些不快的看著湊到近前的一張奸猾諂媚的笑臉,李信皺眉想著,‘難怪三哥兒不喜歡行商,都是這般貨色。’
李信知道他的表弟并不是歧視商人,依照韓岡的說法,工商不分家,種出來的糧食即使不賣掉,也可以存在家里,總不會浪費掉。如果工坊里面出來的貨物賣不出去,就只能空占著庫房,讓人餓肚子,只有販售出去,才能算是有用之物。
但韓岡并不怎么喜歡單純的行商,那等人不事生產,對國家益處不大。他更喜歡工農之徒,不論是農人還是工匠,從他們的手中都能夠有所產出。而且商人若沒有自己產業,就是無根之木,隨便出點意外便是要傾家蕩產。
所以雖然順豐行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但根本還是在鞏州鄉里的土地和作坊上。沒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根本,靠著棉布的主業,只是憑著江湖轉運,如何能敵得過京城中的那一干豪門?
李信也不喜歡米彧這等打算賺一筆就走的商人,故意為難他道:“販牛的買賣如何?交趾倒是牛多。江西、荊湖南方諸路,都從廣西販牛,聽說洪州、江州等地,都不對牛只收稅。只為了能多一點牛來耕種田畝。此事于國有益,若是米兄有心,我倒是可以去李知州那里關說一番。”
米彧臉色變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了謙卑的笑容:“廣西牛多,交趾也不少,可惜都是水牛,只能在江南養著。到北方還是得靠黃牛。”
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這是如今做生意的俗語。
大宋的商稅稅率并不低,過稅是兩分,住稅是三分,每過一座稅卡,就要在成本上加上百分之二;當到了地頭,開始販賣,就又要加上百分之三。
路途越遠,就越是得選擇等帶來高利的商貨。否則一點利潤,就會如同落入沙土里的清水一般,被沿途一座座稅卡吸得一干二凈。
從海路走,倒是可以免除了走陸路時,穿州過縣多如牛毛的過稅,但風險怎么算,海上泛舟并不是那么穩妥的,主要就是風急浪高的珠母海,比起從廣州往揚州去的水路,風險要大得多,每年都要有幾艘沉船。如果沒有足夠的利潤,他憑什么要去冒那個風險?
“那還真是可惜,想不到販牛的生意這般難做。”
李信也不打算多說什么了,他只要練好兵,打好仗就行了。有表弟韓岡,還有老上司章惇襄助,日后有的是機會晉身三衙管軍,沒必要跟這等小人結交。
要不是表弟幾天前隨口說了幾句,準備怎么在交州發展生產,問清楚了表弟馮從義的近況,也就點湯送客了,哪里會跟區區一個行商說這么多廢話,李信本來就是不喜歡多說話的性子。
看到李信有點湯送客的意思,米彧就有些慌了。他沒想到還有不愛錢的將軍,他可是聽說郭逵郭太尉對販運商貨的愛好讓太尉夫人都看不過眼了,出身關西的將領,哪一個不是養著幾支回易商隊,在軍餉中還要拿著軍籍簿上空額,克扣上一份錢糧下來。
連忙道:“不過往江東販牛的海路,小人還是有幾分熟悉,只是對耕牛的商情不熟罷了。若是將軍能有片言相助,小人豈有不愿之理?
從海門港上船,到欽州下船,只用了兩天的時間。再從欽州出發,抵達邕州,最多也只需要三四天而已。
比起全程陸路來,的確是省時省力。除了在海船上,不能腳踏實地,讓人放心不下以外,倒真的沒有別的缺點了。
經過了一年多的重建,欽州城和安遠港已經大致恢復了舊觀。
韓岡望著新舊參半的建筑,對章惇笑道:“日后海門開港,來往欽州的商隊也不知會多還是會少。”
“只為了欽州的珍珠、玳瑁、珊瑚,商隊就不會少。”章惇說道。
雖然不如廉州的合浦珍珠知名,但欽州也是產珍珠的。從船上看到數以百計的采珠人不斷的出入海中,將一枚枚珍珠貝從海中撈起。
再望遠一點,海岸沿線,如同小小的蛋殼一般浮在水面上的船只,數以千百計,每一艘船,就是一戶疍民。而在兩廣福建的沿海諸州,這樣畢生生活在船上的疍民,數以十萬。
“如果能將沿海的這些疍民編戶齊民,好生的安置下來,朝廷在廣西的根基就會又穩上了一分。”
章惇聞言便是一笑,韓岡說是廣西,其實是在說交州,他的一門心思都放在這上面。不過話說回來,只要交州再多上兩三千戶,那就是多了一倍的兵源。與蠻部的戶口比例,也能更讓人放心一點。
“疍民不知稼檣,除了捕魚、采珠可就沒有別的本事了。”欽州的知州在后面說著,“如果將疍民們都編戶齊民,那欽州可就沒珍珠了。”
“難道人還比不上珍珠?豈能貴物賤人。”韓岡反問道,“潛入深海,壽命長的不多,若教他們種地墾殖,又有幾人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