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車的馬,耕田的馬,馱貨的馬,做郵遞員的馬,更差一點的,甚至只能作為肉用的馬。
來自于民間的馬匹,幾乎全都是用于生產生活方面,軍事上不用太指望。即便是上好的戰馬苗子,放在民間不要一年,基本上就會完全廢掉。跟南方福建養在海島上的州嶼馬差不多了——泉州、福州、興化軍的外島上,總計有十來個牧場,但出欄的馬匹,能做驛馬都是好的。
畢竟如今已經不是五陵少年都能跨馬游俠的時代了。
韓岡把看得讓人生氣的資料丟到一邊去。
現在朝廷不論高下,是馬就要——總有能派得上用處的地方,實在不堪用的大不了轉賣出去——官員能得馬三千匹便可轉一官。熙河路轉管馬政的一干官員,一任之內,能接連遷轉三五次,如果是熬磨勘的話,遷轉一次可就要三年!在群牧司中低層官員中,最受歡迎的差遣就是在熙河和廣西,換作是其他衙門,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事。
因為這一條政策,群牧司的上上下下,基本上都在想著怎么弄馬上來換官位。
雖然這些天,韓岡只去過兩趟群牧司,但有些事多多少少還是聽說了一些。下面的官員正在搗鼓著什么戶馬法,要求民戶各計家產養馬,坊郭戶家產二千貫、鄉村五千貫者,須養馬一匹,家產增倍者,增加一匹,最多不超過三匹。
強制富民買馬養馬,這比便民貸的抑配還要糟。便民貸或者說青苗法的抑配,就是當常平倉中預備的貸款額度沒有用光時,強迫不需要借錢的富戶申請便民貸,由此強行取息,這是地方官為了追求政績的結果。舊黨拿著此事大罵出口,控訴便民貸擾民,朝中則是三令五申要禁絕此事。
現在強迫富戶養馬,而不是保馬法的自愿申請,這等于是強制性的攤派徭役。而且是普遍性的攤派,至少是針對適合養馬的北方,如開封府、京東西、河北、陜西、河東這幾路的富戶。不像是市易法,只針對一小部分豪商;免役法,收的錢對富戶是九牛一毛,并讓民間的中間階層得以寬縱;便民貸更只是不讓富戶賺錢,決不是直接從富戶口袋里面搶錢;就連手實法,從本質上也是讓富戶將隱瞞的財產公布出來,以便朝廷公平征稅——能瞞家產的,總歸是有勢力的富人而不是窮人——在法理上是說得通。
富人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這一點,韓岡是絕對支持的,可直接攤派,吃相未免太難看了一點,而且最后少不得會將罪名算到新黨和新法頭上,這一點更讓韓岡覺得不舒服。呂惠卿現在困于手實法,再糊涂也不會節外生枝,真不知最后會是誰來接這個手。
應該不會是韓縝。
韓縝只在他這邊試了一下口風,就被韓岡立刻頂回去了。不能亂來的,韓岡明說了,還是早點放棄的比較好。
而韓岡聽韓縝的口氣,發現他其實心中也有幾分沒把握,現在得不到自己的支持,多半是會偃旗息鼓了。
不過那些底層官員是如何的會鉆營,韓岡再清楚不過,為減一年磨勘,殺人放火敢做的,想要他們就此放棄,絕對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他們最終會唆動誰來上書。
韓岡嘆了口氣。王安石在臺上的時候,還盡量想著要‘民不加賦,而國用自足’,現在上來的這一批,只顧著搶錢搶糧掙政績了。
作為同群牧使,有關馬政的事,必然會受到征詢。對于戶馬法,韓岡不可能點頭同意,肯定是要反對的,就不知道到時候自己能不能擋得住了。
就手拿過來一張白紙,韓岡將幾處軍馬的來源依次寫在紙上。保馬法,青唐羌,大理,沙苑監,州嶼,一個個都列了出來。看來看去,各有各的缺點,都是難當大用。
韓岡提著筆,皺著眉頭,看著白紙黑字,盤算了好一陣,忽然就聽見書房外有人在喊:“龍圖!龍圖!馮家四老爺來啦。”
韓岡猛一回神,從書房中走出來。就看見馮從義站在自己的面前。滿面風塵,身上的斗篷都是灰蒙蒙的。
韓岡瞪大眼睛,驚訝道:“義哥,你怎么來了?我在京西收到你的信,不是說是過了清明再上京嗎?是爹娘出事了?!”
馮從義正想行禮,卻被一個勁追問的韓岡劈手抓住,忙道:“三哥放心,不是姨父姨母的事。小弟是在隴西聽說了三哥你獻上了種痘術,又聽說七皇子因痘瘡病夭,就立刻動身來京城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韓岡神色緩了下來,“讓義哥你擔心了,不過愚兄沒事的。天子是明君啊,怎么會責怪愚兄?”
韓岡微微一笑,與馮從義進了書房坐下。
“啊……是,天子的確是明君。所以三天前走到洛陽,聽說了三哥就任同群牧使,小弟當時就放心了。當時傳了信回去,總不能讓姨父姨母沒辦法安心過年。”馮從義笑說著,看見端茶上來的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問道,“嫂嫂和鐘哥兒、鉦哥兒他們還沒有回來?”
韓岡道:“還要過幾天才能到。你家的霖哥和大姐兒呢,還好嗎?”
“都好,能跑能跳。三哥你弟妹如今又懷上了,再過半年就要生產。……如今有了牛痘,也不用擔心痘瘡了。”馮從義望望窗外,湊近了低聲道:“三哥你既然身懷奇術,怎么不早點說出來。熙河路牛不缺,人不缺,要是早點吩咐人去找,說不定早就找到了,不定還能找出個馬痘來。”
“哪有那么容易。”韓岡搖著頭,“還說在熙河路找牛痘,馬痘!根本都別指望,不是南方哪有那么多疾疫?人痘又太損陰德,說不定禍延子孫,怎么敢用?要不是愚兄在廣西到了最后湊巧才發現牛痘,永遠都不會提起人痘的事。找到牛痘后,愚兄也是先在京西試驗過后才敢公諸于世。沒個驗證,貿貿然的誰敢拿自己兒女的性命當賭注?更不敢亂說啊。”
韓岡的感嘆發自肺腑,牛痘哪里是想找就能找到的,可當真是快要絕望到準備拿交趾人制作人痘疫苗的時候,才碰巧在邕州橫山寨發現了,“要不然早就拿出來了,鐘哥兒他們也是才種上痘沒幾天。”
韓岡一番解釋,是為了化解自家人的疑心,有些疙瘩得早些解開才是。
馮從義聽了之后,正色點頭:“原來如此,三哥所言極是。損陰德害子孫的事的確不能做,說不定,孫老神仙就是想看看三哥會不會去做這等惡事。若當真做了,多半會直接收了傳給三哥你的仙方。”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韓岡簡直是哭笑不得,不搭說胡話的馮從義的話茬,“朝廷新近成立了主管防疫救災撫民的厚生司,這幾天已經在開封設立了保赤局,專一負責種痘之事。種痘用的痘苗,也送去了熙河。”他聲音也低了些,“其實半個月前,愚兄已經派了心腹人帶了痘苗去隴西了,肯定是跟義哥你在路上擦身錯過了。”
有好東西不先緊著自家人,韓岡可沒那么窮大方。而且之前還瞞著種痘的事,怎么也該彌補一下。雖說跟朝廷送去的痘苗只是半月之差,但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想必王厚、趙隆他們,甚至正好在路上的橫渠書院眾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誠意。王舜臣那里不順路,但也派了親信去。像在廣西的李信,還有親家公蘇子元都有人帶了牛痘去照應——他可不想外人救了,卻把自家人給漏了,外人看笑話,自家可就是悲劇了。
前日韓岡向吳衍詢問是否將痘苗送去熙河、廣西兩路,只是裝裝樣子而已,作為牛痘的‘發明者’,他手上怎么會沒有多余的疫苗。
韓岡的一番話,讓匆匆趕來的馮從義,徹底放下了心頭事。不顧儀態的伸了個懶腰,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沖著韓岡笑,“這一趟跑下來,都快趕上馬遞的速度了,都快累散了架。”
“誰叫你性子那么急。”韓岡的笑意溫和,“方才已經安排人去準備酒飯了,待會兒吃過飯梳洗一下就好好的去休息,歇一覺醒來就好了。”
“好,看看三哥這里有什么好酒菜。”馮從義在交椅上扭了下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自家表弟憊懶的樣子,韓岡笑了一笑,就當沒看到,問道:“爹娘都還好吧?”
“都好得很。”馮從義道:“姨父領頭捐錢建了一座普濟院,正院供著藥師王菩薩,偏院又供了李將軍,請了當年秦州普救寺中的老和尚道安做主持,平常多去跟他聊天。隔三差五的還去看球賽。姨母平日里帶著小弟渾家主持家務,偶爾也請兩個說書的女先兒來家里。姨父雖然致仕了,但城里沒人敢不給他面子,九月的時候,新知州上任,還親自登門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