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偷聽別人講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突然間從門縫里飄出自己的名字,夏紫漓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側著身子悄悄聽了起來。
“真的,是真的,你不知道……少夫人那天還問了我很多問題,就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了一樣,我可是服侍少夫人快十年了,怎么從這事兒發生后,她就一下子會不認識我了呢?而且……而且……”巧兒極力辯解著,隨后突然又壓低了聲音,“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事兒?”
“什么事兒”對方也小聲問道。
“少夫人說——還要教我認字——”
“什么?!認字?”細軟的聲音一陣驚呼,似乎對她們來講是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碰觸的事兒。
認字——
夏紫漓心里尋思了一陣子,恍然想起那天的情景。
那天,天剛剛亮,空中依舊飄著蒙蒙雨絲。
由于天氣陰沉,許久不見太陽的臉,夏紫漓竟也開始慢慢習慣這樣的天氣來。她很早就醒了,但是這天她卻沒有下床,只是躺在那里,心里想著自己的心事兒。
房門如期被推開一半,戛然停頓了一下,然后又緩緩被推開。那動作極為輕柔,簡直細微到了極致。夏紫漓知道是巧兒怕吵著自己,這小丫頭總是這樣乖巧懂事,也真是對得起“巧兒”這個名字。
夏紫漓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望著巧兒消瘦的身影,看著她把湯藥輕放在桌上。湯藥冒著熱氣,不一會兒屋內便飄滿了苦澀的味道。
“巧兒——”夏紫漓輕聲叫道。
巧兒一驚,忙收回托盤縮在胸前,低著頭不住的自責:“少夫人,奴婢該死,一定是奴婢剛才吵到少夫人了……”
巧兒說著就要跪下。夏紫漓哪里受得了這樣的跪拜,她一骨碌爬起來,迅速跳下床攔住巧兒快要落地的雙膝。
如果說剛才巧兒因為自責而惴惴不安,那么此刻,她卻是著實被少夫人的反應嚇了個不輕。
夏紫漓在巧兒的眼里看到自己有些尷尬的臉,她站起身來,作勢輕輕咳了兩聲,轉了話題:“巧兒,你過來。”
她把巧兒拉到床邊,握著巧兒的手,有些無奈,有些同情,眼前這個約莫十來歲的孩子,在夏紫漓的眼里,似乎就如同她的學生一般,讓她內心的那種柔軟又不自覺的溢滿開來。
夏紫漓捏起袖子,輕輕擦去巧兒眼角欲滴的淚水,不過,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舉動卻又讓巧兒感受到了另一種驚恐。
巧兒幾乎是跳離開來,慌張的小臉上一瞬間寫滿受寵若驚。
“少夫人,您……您…….”
夏紫漓真是無可奈何了。
她再次拉住巧兒的手,說道:“巧兒,不用那樣緊張,不要那樣害怕我,明白嗎?”
巧兒有些不明所以,黑漆漆的眼里透出不解和迷茫,但還是乖巧的點了點頭。
夏紫漓微微一笑,又接著問道:“巧兒,你今年多大了?”
巧兒遲疑了片刻,小聲回答:“少夫人,您忘了嗎?奴婢今年十二歲。”
夏紫漓尷尬地抿了抿嘴,隨口將一切緣由歸結于還未恢復的身體。
十二歲,跟她的學生們一樣大,怪不得讓她看起來有股子熟悉勁兒。
“你是在這里長大的嗎?”夏紫漓打了個手勢,又接著問道。
巧兒搖了搖頭,回答道:“奴婢從小沒爹沒娘,是老爺和夫人心腸好,七年前,把奴婢從集市上買了回來,就連奴婢的名字都是夫人給起的……”
夏紫漓默許著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道:“那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巧兒再一次搖了搖頭。
“巧兒,你長大了想做什么?”夏紫漓丟下第三個問題。
巧兒驚訝的眼睛睜得像銅鈴一般,她啞了啞口,連忙說道:“奴婢要一輩子跟著少夫人,給少夫人做牛做馬,伺候少夫人一輩子……”
夏紫漓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她想了想,也許這個問題對于巧兒來講,也的確從未觸及過,畢竟,沒有了人身自由,又怎么會有追求幸福的動力?
夏紫漓想了想,換了個方法:“巧兒,我是說……你喜歡做什么?”
巧兒想了想,回答道:“奴婢從小就是做丫環的,笨手笨腳,只要做好分內的事情,奴婢就已經覺得很開心了。”
一陣濃濃的惆悵涌上心頭。
這些問題若是問學生,各個便都張口就來,嘰里呱啦,天南海北的能說上一大串,可是,眼前的巧兒,卻似乎根本聽不懂她的意思。
巧兒這樣的反應令夏紫漓覺得既可悲又可憐。
驀地,一股熟悉的熾熱感覺在她的體內流淌。
夏紫漓目光灼灼,盯著巧兒的臉,突然,她指著墻上的一副牡丹圖,問道:“你喜歡畫畫嗎?”
巧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奴婢不會……”
“沒關系,我可以教你!等有空了,我還可以教你認字,教你讀書,那樣,你就能寫出自己的名字,也就會看得懂詩文了,好不好?”夏紫漓說的有些急切,她實在不忍心看著任何一個孩子在知識的層面上落單。
可是,她的這番話卻又再一次引來巧兒的驚呼。
望著巧兒越來越慘白的小臉,夏紫漓只能暫時放棄了自己的想法,一切都不急于一時,她也一定會盡自己的努力來幫助巧兒。但是那一刻,她首先要巧兒記住并且做到的就是,以后不能再用“奴婢”稱呼自己。
原來如此————
那么她們今天在說的,原來竟是這件事兒。
夏紫漓在心中默默嘆息,此時的屋內已是一片沉默。
但從巧兒剛才的語氣中,她至少可以判斷,以前的少夫人若不是刁蠻任性,就是冷若冰霜,否則,僅僅是一個抹淚的動作,又怎么能讓巧兒驚訝到這種程度!
夏紫漓猶豫著,收回身子就要轉回房間,突然,眼前的房門卻被猛然打開。
“少夫人!”巧兒的臉色刷得一下變得慘白,驚聲叫道。
在她的身后,也站起一個綠色的嬌小身影。
夏紫漓這才看清楚,原來,剛才在跟巧兒說話的,正是婆婆那邊的丫環,青兒。青兒一直跟著婆婆,夏紫漓并未曾刻意留意過,現在仔細瞧瞧,同樣梳著兩個小巧的桃心發髻,臉龐粉粉,也是個清秀的小姑娘。
只是這兩人在看到夏紫漓之后,果然是嚇得不輕,尤其是巧兒,更是快要魂飛魄散,眼看著就又要跪下磕頭,卻被眼疾手快的夏紫漓當下攔住。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一時偷懶,沒聽到少夫人的吩咐……”巧兒不迭地責怪自己,誠惶誠恐。
“巧兒!”夏紫漓輕聲指責。
這時,一旁的青兒也惶惶不安,雙手緊握,顫巍巍地站在一旁:“少夫人恕罪,奴婢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哦,不對,只是……只是……”
青兒支支吾吾,試圖為剛才的談話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顯然,門外的夏紫漓是聽到了談話內容的,可是,她越著急,卻發現自己說得越凌亂,最后只能低著頭,畏畏縮縮,一副等候發落的樣子。
夏紫漓無奈,只得將兩人一起叫進屋子。
望著面前低著頭的兩個小姑娘,夏紫漓突然有些莫名的生氣。她們不是做錯了事情的學生,也不是不顧管教的頑童,她們只是兩個毫無自由可言,而且過分順從于命運的孩子,既可憐又可氣!
雖然如今的自己也不過只有十七歲,但是,看著眼前的巧兒和青兒,夏紫漓還是不由自主的把自己擺在了說教的位置上,想要去幫助她們。哪怕只是一個細小的改變,對于夏紫漓來講,都會是她曾經那熟悉的職業生涯的推進。
她沉默了許久,不知從何開口。
“巧兒!”片刻后,夏紫漓叫道。
巧兒幾乎是同一時間跪在了地上,顫著聲音說道:“少夫人,奴婢該死,不該在背后嚼舌根,請少夫人饒命……”
“巧兒!”夏紫漓幾乎是大喊出聲,打斷了巧兒的自責。
巧兒抖著肩膀,趴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一旁的青兒見狀也跟著撲通一聲跪在了她旁邊,伏下身子說道:“奴婢該死,請少夫人饒命……”
“夠了!”夏紫漓終于爆發了。她走過去,不由分說的將兩人扶起,然后命令她們看著自己。
“巧兒!青兒!你們聽好了!”夏紫漓緊緊盯著兩人的臉,“以后不許你們再奴婢奴婢的叫自己!”
兩人聞言,忍不住相互看了一眼,隨后抬起頭,眼中全是驚魂未定。
不是所有時候,軟言的說教都會起到有效的作用,這是夏紫漓秉承的一貫作風,必要的時刻,她也會換一種方式。看著兩人仍舊茫然的模樣,她湊近身體,故意兇巴巴地說道:“不準你們再說奴婢兩個字!要是再被我聽到,就要重重的懲罰!記下了嗎?”
兩個小丫頭本來就被嚇得不輕,再加上此刻少夫人的厲聲警告,自然是不能怠慢,雖然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只能眨巴著含淚的眼睛慌忙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