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
從陳洪的帳子里出來,季青辰也不覺得被他冷臉晾在一邊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反正有張學禮在,他說合幾句,陳洪雖然不理睬她,卻也收了勞四娘捧上的禮物。
她選在這藏不了什么秘事的帳幕營地來賠禮,從女客的帳幕一直走到了男客的帳幕,當然就是要讓明州城的官商都看到。
這樣一來,陳洪的面子也算是補足了。
她將來再叫陳家求到她面前來,別人也不至于說她勢大欺人了。
感激送了張學禮離開后,她也坐在了帳子里沉思。
勞四娘琢磨著,覺得她對陳文昌確有幾分情意,陳文昌的作為也算是對得起這門婚事。
但這婦人思索再三,還是叫李秋蘭和季蕊娘出了帳子去玩。
她轉回身,站在榻邊,輕聲勸說著,道:
“大娘子,我看樓大人對大娘子頗為用心,他家里也不至于有長輩堂叔來叫大娘子受這個委屈……”
她未嘗不知道季青辰在這門婚事上的打算,知道她有本事翻盤,但她剛才在陳洪帳子里站了兩柱香的功夫,陳洪愣是一張椅子一碗茶都沒給她。
將來嫁過去,難道還有好日子過?
反倒是張學禮。這位老書吏一請就來,為人辦事也周到客氣。雖然是為了西河道上的事情,但畢竟也是一個不小的人情。
沒有樓云的默許,他是不可能來的。
季青辰知道她遲早要說這些話,現在也不避諱,只是輕聲笑道:
“樓大人,他可是打算叫咱們在西河道上空手而回的。”
勞四娘顯然已經思索過此事。連忙道:
“大娘子放心。千里為官只為財,他和謝家聯手,又和陳家聯手,不就是為了做出一番事情叫官家看重他?將來也好升官發財?這些事情大娘子都能幫他,不愁他不看重大娘子。只是大娘子心里可有數?他對大娘子,要不僅是為了這些才好……”
季青辰現在正想著陳文昌能不能從泉州城回來。
陳洪和他的父母必定是早有消息來往的,陳家二房老爺要把次子扣住。不叫他回來見她。這門親事自然就不成了。
她要是陳文昌。她也會為難。
“大娘子,我聽著紀府里隱約在說著,樓大人為了審案的事情要和順昌縣主退親。如今正給紀二公子和順昌縣主說親事……”
勞四娘扶著她斜倚在榻上,雖然知道她沒這樣嬌嫩還是慢慢幫她捶著腿,
“按說,咱們不去干這樣拆人婚姻的事情。但既然謝十三公子確實說過。樓大人是訂錯了人。這事的說法就不同了……”
季青辰摸索著腕上的花繩,想著這腕繩戴了大半年。陳文昌也是知道的。
她雖然自有辦法叫陳洪后悔,但聽說二房的陳家父母都不算是極精明的生意人,未必就做得出陳洪那樣見風轉舵的事情。
他們說不定反倒覺得她更不好。
如果他妨于父母一時回不來,她是順其自然。另尋他人?
還是把這腕繩也寄到泉州城,讓陳文昌也看了一看?
叫他想想,萬里渡海而來求親。他也并不容易的。
如果他要花些時間說服父母,她也愿意等。
她心中委決不下。在帳子里站了兩柱香也有些微疲倦,閉著眼倚在榻上假寐,卻也沒有阻止勞四娘繼續說話。
勞四娘心中暗喜,替她蓋上一層薄線毯子,在她耳邊緩緩勸說著,道:
“大娘子不提,婦人我也能明白,樓大人在泉州有些風流的名聲?聽說這回到高麗身邊還帶著官伎。另外,他是西南夷山里的出身,在大家教養上當然是不如文昌公子的,也許說話辦事失了體統,曾經得罪過大娘子?但他想必不是故意如此……”
猛然間,季青辰回想到了月光樹林里的樓云。
在那樣隱瞞身份互相戲弄的時候,他得罪過她?
并不算是……
那一夜,她只覺得是一場有趣的玩笑。
無關身份。
如果那時他沒有訂親,如果他那天在鼓樓上提起了在月光樹林里的相遇,她也會不知如何是好的……
“樓大人他,要的只怕不僅是升官發財。”
她睜眼坐直了身體,附耳在勞四娘耳邊密語,
“王綱首這回去西南邊軍的事,黃夫人也和我說起了一些。那邊的土司府都和樓云關系密切,王綱首還查到他暗中唆使那些土司在西南夷整過兵。”
“整兵?”
勞四娘嚇了一跳,升官發財的心頓時縮了回去,額頭的汗就滲了出來,“大娘子,這……這……”
這難道是要謀反的意思?
“……并不像是這樣。”
季青辰沉思著。
苦于她初來大宋,以往對朝中的事情了解得再多也不過是王世強給她打的底子。
所以這事她無從打聽內情。
真要深入探查下去,也要花費時間,更何況王世強僅是推測沒有拿到什么有用的證據。
“我看他也許是為了在江北的兵源。他不是和官家說江北邊軍兵源不佳,缺少訓練?他不可能光是嘴上說說,總得給官家拿出個有用的條陳。這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原來如此。”
勞四娘最關心的是宮里立皇后,外面的軍政之事所知不多,自然是全聽她的,馬上就放了心,“他既然是有幾分忠君的心思,更是要干出一番事業,總要有人幫襯——”
說到這時,她突然遲疑不語,小心覷著季青辰的臉色。
這些年,季青辰幫襯的可都是韓參政府。
“他要忠君。那是他的事。我們的生意這是我們的事。”
季青辰知道應該把這話和這婦人說明白了,否則她以后也不好在明州城為唐坊辦事,
“你知道,我和黃七郎一起做了十年的生意。我們不認得王世強的時候就已經商量過,要一起建一個大宋的貨棧。他和黃姐姐負責江北到西北的生意,我和二郎、三郎他們做著江南到東海的生意,我們互相幫襯。唐坊可以沒有四明王家。也不需要陳家。但要是和黃氏貨棧分道揚鑣——”
她還沒有說完,勞四娘就臉上變色,連忙出了聲。道:
“大娘子,這可行不通——”
“所以,黃氏貨棧已經押在了韓參政府,這是我第一個難處。”
她也微微閉了眼。然后才睜眼笑道:
“只不過,我不怕和你說。黃七哥是為了結義的情份。押在韓參政府上。至于我——”
勞四娘看她的神色,知道自己已是被當成了心腹,強忍歡喜地附耳過去,仔細聽著她極輕聲地說著。
“別說是樓云了,便是當初我不認識王世強,或者王世強當初看中了別的參知政事呢。我也要押在韓參政府這一邊。”
她一字一句地吐出,“我就押他的北伐。”
“……坊主的意思。婦人我明白了。”
勞四娘雖然是北方漢人,但她那精明的頭腦才不在乎季青辰為什么要押北伐呢。
她轉動的腦筋里,只是在思索:
如果季青辰不能連人帶唐坊倒向樓云,不能馬上去謀一個四品誥命的升官發財,那她身為坊主心腹,她要多想的當然就是季青辰要怎么才能從韓參政府里連本帶利地撈回來。
或者,樓云能拿出什么樣的好處,季青辰才能不虧本地倒過去。
“官家登基只有四年。大娘子在韓府押了四年……”
她思索著,小心探問。
她畢竟在唐坊只有一年多,很多內情并不了解。
“已經押了十年了。”
季青辰嘆了口氣,“押的不僅是河道上的砂金。”
在勞四娘的吃驚不解中,她掀開了身上的線毯子,拉著了勞四娘的手。
“從第一年挖出兩條河道時,就已經有宋船開始進泊。我手里除了每年還債就就開始有了些余錢。因為河道上必須要用工匠,那怕買糧的錢都不夠呢,我馬上就在唐坊開工坊。把坊學里那些物理、化學課本教給了巫奴里的工匠們——”
勞四娘這也有些恍然。
她是北方漢人,所以不需要進坊學,但她也得意過唐坊里的水力機械讓宋匠們贊不絕口。
她這才明白,難怪季媽媽是內庫大管事,只因為南九州遺民里掌握工匠技術的奴口全都屬于五位巫祝名下。
當初大娘子是接受了這一批巫祝奴口后,才初步建起了唐坊工坊。
“后來,是四明王家幫我們修河道建港口,宋匠們又教出了一批匠人。接著就是你們北方漢匠陸續被運到唐坊……”
她回憶著過往的十年辛苦,回憶著工坊里制造出來的火器、望玩鏡、水力機械,改良弓弩無數后世物品,淡然而笑,
“韓參政出身世家名門,他自己雖然是官家登基后因為從龍之功才風光起來,但我唐坊工坊十年所成,全押在了韓參政府。”
勞四娘是分棧管事,不太能知道工坊到底出產了多少東西,但她卻打聽過王世強手上有一批工匠,寄在了黃氏貨棧名下,他們從唐坊學到了大量工坊技術。
她也聽說了,他在榷場上賣火器籌錢的風聲。
因為貨棧里以前就有季青辰的暗股,她自己按坊規又是不能過問內庫工坊事務的,所以以往她沒有在意過這方面的生意。
但現在聽季青辰把帳一算,她就知道:
季青辰是在韓參政的北伐上下了棺材本。
“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現在王世強和黃七郎撞邪了一起收了手,倒向了樓云。我當然不會攔著他們。但要我不繼續押在韓參政府,那已經是不可能。”
季青辰一嘆,“樓云來東海前查了唐坊好幾年,這些事他是心知肚明的。”
勞四娘一時間幾乎是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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