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璽朝懿康二十四年,元日。
東宮青云閣尤為喜氣洋洋,香云一邊掀開淡粉色的床罩帷幔,一邊笑吟吟地喚道:“小姐今兒是新年第一天,可不能賴床!”
靜候半天,眼見躺在床上安然熟睡的少女毫無反應,香云只得彎下腰輕輕推了推少女的胳膊。甜美夢鄉忽然被打擾的少女無意識噘起櫻桃小嘴,嬌憨俏麗的神態惹人愛憐。
見自家小姐依然沒有睜眼的意思,香云無奈嘆氣,只得開始滔滔不絕:“小姐,往年初一總是夫人親自喚您起床,今年夫人不在身邊,只能奴婢叫您,您好歹給點面子快醒醒。方才太子妃也打發人來叮囑您早起,奴婢都已經回了三次!您再不起來洗漱,說不準殿下待會兒就要過來了……”
最后一句,令白沐莞猛然睜開眼,與此同時直挺挺坐起身,眼前尚是一片朦朧,睡意未散。昨夜直到快天亮時分她才回到青云閣安寢,算時辰到現在也沒睡多久。
這時,碧瓏繞過屏風疾步而入,笑瞇瞇地啟道:“小姐,榮國公老夫人打發馬車來接您,來人說今兒是大年初一,您若是再推脫不肯見面,唯恐老夫人會生氣責怪。”
白沐莞并未猶疑,點頭吩咐道:“香云,今日新年你取件顏色亮堂的衣裳給我。碧瓏,你告訴門房好生招待榮國公府派來接我的人,我收拾妥當便去給外祖母請安。”
兩個侍女應聲而去,面上俱有笑意。白沐莞卻微微顰眉,反復深呼吸幾次,該來的躲不掉,大過年的她預感并不美妙。
今兒是新年元日,于情于理她都該前往榮國公府拜見外祖母蔣氏。何況蔣氏竟然派車馬來接她,她焉能不去?回京半年她只踏足過榮國公府一回,因為心中顧慮著實難以言表。精明洞悉世事如她外祖母,滿京城皆在傳言太子青睞于她白沐莞,這事如何瞞得過蔣氏?蔣氏確實疼愛她這個外孫女,但同時也頗為疼惜葉詩瑩,手心手背都是肉,白沐莞實在難以對著蔣氏啟齒自己和表姐夫情投意合。更擔憂蔣氏是否會從中干涉阻止她和宇文曄。
不知主子煩憂的香云眉梢帶笑跑進來,莞爾問道:“小姐,您瞧這件緋色繡薔薇的錦裙如何?”
俗話說新年新氣象,青云閣年輕的侍女各個笑容滿面,香云也隨東宮的侍女一起換上淺紫色夾襖新衣,倒很襯她清麗的小臉。
白沐莞忍不住促狹問一句:“瞧你這副歡喜樣子,莫非你也得了殿下的賞銀?”
果然香云愈發眉開眼笑:“小姐聰明,太子殿下真是出手闊綽,我和碧瓏姐姐各得五十兩銀。”
每逢年節各家主子都會賞賜荷包金銀給府里的下人,犒勞他們辛苦一年,但是大多只為圖個彩頭喜氣,真正到手無非也就每人幾兩銀子。往年在漠北時白展毅算是不吝嗇金銀,大方爽朗的武將,新年打賞香云這等貼身丫鬟每人二十兩已算闊綽。今年到了東宮方知什么叫一擲千金,一等侍女每人五十兩,這也難怪香云高興。白沐莞雖沒看過東宮賬目,也知曉東宮每年賞賜下人的開支數目不小。因此無論內侍還是侍女大多感恩戴德,基本上對宇文曄忠心耿耿,干差事也格外賣力殷勤。
白沐莞似乎猛然想起什么,出言問:“殿下回府沒?”
遵照天璽朝祖制,宇文曄身為皇子中地位最尊崇的儲君,今日大年初一破曉時分,他需率領皇室宗親子弟至昭陽宮向帝后請安。估算時辰他現在應該回府了。
香云如實說:“殿下還未回來。小姐找殿下有事么?還是說小姐對殿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說完她壞笑起來。
下一刻屋內已經回蕩起香云“哎呦”的慘叫聲和求饒聲,白沐莞下手力道十足地捏向她的臉頰。
待少女笑得前俯后仰徐徐松開手,香云才委屈巴巴地揉著臉嘀咕:“小姐,您下手忒狠了,萬一害奴婢毀容該怎么辦……”
白沐莞存心逗趣,分明故意拿她說笑:“如果不小心毀容,我就把你發賣農莊隨便許配個小廝。”
誰知香云信以為真略帶幾分哭腔道:“小姐,您饒了奴婢吧,奴婢才不要嫁人呢!”
白沐莞掩嘴而笑,末了擺擺手說:“罷了罷了,快幫我更衣梳妝。”她待從小服侍她的香云如同姐妹,將來必然要為香云擇一位好夫婿過日子,當然這是后話。
經過一番梳洗整理,白沐莞換上香云為她挑選的緋色錦裙,舒展的袖口和裙擺處繡滿盛開的薔薇花,衣領鑲著兩顆碩大的南珠,乍眼看去宛如嫁衣般絢爛喜慶。
白沐莞原本就生得膚白貌美,穿緋色更加襯托她明艷不可方物。此刻香云眼中難掩驚艷之色,忍不住贊嘆:“太子殿下眼光獨到,這身錦裙果真十分適合小姐,小姐您美得如同九霄仙女下凡。”
聞言,白沐莞怔住片刻,旋即唇邊浮現發自內心的笑容。原來這身緋色衣裙是宇文曄為她準備的,難怪香云這個鬼精靈今日會讓她穿上身。
“綰如意髻。”說罷,白沐莞走到梳妝臺前坐下。回京半年多,她漸漸會花些時間打理自己的容顏。雖然遠遠不及那些每日羅粉敷面的京城閨秀,但也習慣見客出門之際薄施粉黛。
碧瓏心靈手巧擅長梳頭綰發,每每為白沐莞綰發時,香云總會湊在旁邊直勾勾盯著學手藝。久居漠北這幾年,她們主仆習慣用簪子隨意豎起青絲,既簡潔方便又清爽干練,來到京城才發現大家閨秀十分講究根據不同場合變換各類美麗的發式。
不過兩盞茶功夫,碧瓏已然替白沐莞綰好發髻。目光停留輾轉,碧瓏又拿起一支鎏金并蒂蓮花珍珠步搖插在她發間,這才滿意道:“大功告成,小姐生得明艷漂亮,只需稍加打扮便能艷壓群芳。”
“你們倆就會逗我開懷。”白沐莞抿嘴一笑,臉頰發燙小幅度搖頭,“我從小就不愛紅妝,偏愛戎裝。”
碧瓏含笑接話:“若是小姐日日精心打扮出門,只怕別家小姐背地里都該氣得咬牙切齒,或者酸掉了牙。”
“哪里有這么玄乎。該出發去榮國公府了,切莫再讓外祖母等急。”白沐莞嘴上含笑嗔道,心底忽然一陣收縮,今日登門去榮國公府的只有她一人。因為葉詩瑩這個名不副實的太子妃必須跟隨宇文曄入宮請安,畢竟她才是天璽朝皇室未來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舉眸看向銅鏡中的明媚少女,白沐莞察覺自己眼底悄然泛紅,心口揪痛,說實話她怎會不介意?今朝她認定宇文曄為良人,意味著往后余生她將和表姐共侍一夫,并且只能屈居側妃,日后再無法和葉詩瑩平起平坐。
直到香云的聲音又響起拉回她的思緒:“小姐您把這個紅寶石項圈戴上!”
沒錯,她手里拿的正是年前她和宇文曄上街在珍寶閣買的那只項圈。準確說是他替她“奪”來的項圈。
如果換在往日,她一定會嫌麻煩累贅拒絕,畢竟她今兒的服飾已然華麗,誰料白沐莞點頭示意香云幫她戴上。
香云手腳利索,很快便說:“戴好了。小姐,萬事俱備收拾妥當,榮國公府的馬車在門口等您呢。”
少女回過神舒一口氣站起身,快步朝門外走去。香云和碧瓏連忙一齊跟上她的步伐。
榮國公府派來接她的馬車外觀不太起眼,由樸素低調的天青色綢布制成,外表質樸無華,內在卻寬敞精致。香云碧瓏陪同白沐莞坐在馬車內,主仆三人一路說笑閑話,途中倒不算無趣。
馬車行駛至榮國公府正門口停下,朱紅色的漆門不陌生也不熟悉,榮國公老夫人蔣氏身邊的常嬤嬤站在門房處迎接白沐莞:“表小姐稀客,老夫人已在廳堂內等候多時,老奴這就領您進去。”
白沐莞禮貌性笑了笑:“有勞嬤嬤帶路。”她剛說罷,碧瓏已然遞上沉甸甸的荷包。
常嬤嬤并未假意推脫,直截了當接下荷包,嘴角掩飾不住喜色,滿臉皺紋因肌肉變化愈發明顯:“多謝白小姐賞,老奴在這兒給您拜年。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前日老夫人下帖相邀,今兒魏國公夫人領著沈大公子,還有沈三小姐一道上門拜年。”
聞言,白沐莞下意識腳步慢了一拍。今日可是大年初一,若非血緣至親的尋常世交根本不該冒然下帖邀請,眼下各家皆有諸多年節事宜要操持忙碌。蔣氏活了一大把年紀最通人情世故,怎可能不懂這點道理?除非是有意為之,別有用心。
常嬤嬤在前面引路并沒發覺白沐莞神色變幻,盞茶功夫一行人進了會客的花廳。
守在門口伺候的小丫鬟把厚重擋風擋雪的門簾掀開一角,白沐莞解開披風遞給香云,踏入溫暖如春的廳室。
只見緋衣少女人比花嬌,含笑走到花廳中央,福身行家禮:“給外祖母請安,沐莞愿外祖母新年安康萬事順意。”
高座上首的榮國公老夫人蔣氏一如既往滿面慈愛,尋不出絲毫端倪:“快免禮,難為你大早上趕過來。”
白沐莞微微一笑,言語中仍有兒時的淘氣:“外祖母派人來接我,我哪里敢躲懶偷閑,自然忙不迭過來向您拜年。”
蔣氏瞇眼含笑卻不搭話,倒是下首坐著的魏國公夫人戴氏和藹笑道:“只月余未見,白小姐日漸出落得標致水靈。”
“不敢擔夫人盛贊。”不卑不亢說著,白沐莞把目光移向溫婉大方的魏國公府當家主母戴氏,又用余光瞥向陪坐在一旁的沈芙。她們母女二人皆沖她笑容燦爛,反而令白沐莞內心隱隱不安。
戴氏突然扭頭注視一同前來的長子沈鈺,假意咳嗽一聲笑道:“鈺兒,今兒既然有緣碰面,你還不快向白小姐見禮。”
這看似尋常的一句話,此時聽來分明別有用心。
趁這個間隙,白沐莞這才光明正大舉眸掃視花廳內一屋子人,可真是熱鬧非凡。榮國公府的四位小姐兩位公子都在,她的舅母趙氏也陪同待客。當她的眸光留意到戴氏身后那抹玉色身影時,忍不住停留瞬間。
身形修長清瘦的溫潤少年絕世遺立,他穿著白色繡云紋的錦袍,外罩玉色狐貍毛輕裘,以和田玉冠束起烏發,周身散發淡雅絕塵的氣質和廳堂諸人格格不入。他好似山谷中一株幽蘭,眉眼仿佛神來之筆,降臨凡塵俗世是對他的褻瀆。
他緩緩作揖舉止斯文,向她行平輩禮:“白姑娘安好。”
白沐莞不動聲色,回之一禮。
趙氏朝魏國公夫人展露笑臉,故作嘖嘖稱道:“令郎和我這外甥女站在一塊兒,瞧著倒是天造地設金童玉女。”
戴氏抿唇輕笑,笑容柔和:“我看外貌倒也相宜般配,只可惜白小姐身份尊貴,不僅是勇義侯爺的嫡長女,更是天璽朝絕無僅有的女將軍。我兒身無功名,只怕高攀不起。”
白沐莞心中曬然,在京城消息傳得真快速,昨夜皇帝金口一言說封她父親為勇義侯,圣旨尚未正式頒布,今朝魏國公府就已經得了消息。難怪這大年初一魏國公夫人會欣然接了蔣氏的帖子,忙不迭攜兒女前來榮國公府拜訪。說到底還不是為了這樁極佳的政治聯姻。
趙氏收到老夫人蔣氏遞來的眼色,遠比之前更熱情地陪笑起來:“令郎才華橫溢文采斐然,將來不愁前途似錦。”
這話用在他身上說得不夸張虛偽,沈鈺少年才子之名早已名揚天下,又生在這樣清貴的世家,不愁仕途順意。
不料沈鈺陡然接過話茬,只見他粉白的唇瓣微揚,語調和煦如四月春風暖人心弦:“伯母說笑了,晚輩此生無心仕途,只愿偷閑當介閑散白衣。”
趙氏驚了驚,不可置信。
反之蔣氏歷盡滄桑的臉上露出久違的欣慰,由衷而發感慨道:“你這孩子身在勛貴人家,小小年紀能看淡功名利祿仕宦沉浮,不愿踏足紛擾復雜的官場,只安心守家業,踏實平靜度過一輩子,這份心性太難得。”
愛屋及烏,蔣氏最為疼愛兩個外孫女,去歲一朝圣旨賜婚葉詩瑩不得已嫁入帝王家,余生漫長不知有多少危機四伏等待她去面對。如今還剩白沐莞,蔣氏自然不愿她再步入猶如豺狼虎穴的皇室,更不希望兩個外孫女共侍一夫爭奪太子。故而她決心插手白沐莞的婚事,不能再次聽天由命。眼前出身不凡,品貌極佳又與世無爭的沈鈺,恰是蔣氏心中最理想的外孫女婿。同時她相信遠在漠北的女兒女婿也會贊同她的想法。
戴氏一邊眸光慈愛地看向兒子,一邊對著蔣氏道:“老夫人如此夸贊他,我只怕這小子受不住您盛贊。”
“你們難得來一趟又逢年節,不妨用過午膳再回去。”蔣氏稍作停頓又說,“我們大人講話,拘著小孩子們也無趣。湄箬,你帶沈姑娘和沐莞去后花園玩。襄兒其兒,你們也請沈鈺公子去書房說話。”
榮國公府長女李湄箬和長子李襄次子李其一同應聲,隨后各自離開花廳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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