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煙在一片黑暗之中漂浮。
她甚至不知自己有沒有睜開眼睛。
片刻后,她又覺得自己是在深水里。是在夢里。身邊是冰涼的水,可她不覺得冷,也不覺得害怕。
她想要睡覺。想要在這安靜的水底沉睡。
于是漸漸的,她真的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仿佛與潭水相融在一起,可以就此長睡不醒。啊啊,她是那樣安適,久違地感到平靜。就這樣吧,她想,可以休息了。
然而,一個聲音宛如直直灌入顱內一般將她驚醒:
“又是數年不見。可你仍是稚子啊!”
什么?
“不悟。不悟。”那個聲音繼續說。
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可是講出的話,墨煙半點不懂。
“說來,做人一向最是不好的。偏生你運道差,墮進了人腹,又未能在童子之期順利脫困——可惜可憐,我看一時半會兒你是悟不了了。”
可惜可憐?
“好了,便讓我費些力氣吧。”
那個聲音這樣說完后,墨煙頓時感到周身水波震顫,扭轉成旋。
她聽到的最后一段話,是宛如從頭頂遙遙之處傳來的:“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
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腳下飛速掠過的片片屋瓦。
她發現自己在朝前跑。
她似乎就在剛才的一瞬之間做了一個漫漫長夢,可是又好像如今才是在夢中。
她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她覺得自己似乎跑得太慢了,而這不是因為她不努力,卻是因為她的手腳太短。
她的腿上有傷,在流血。
她在躲避一群黑衣之人的追殺。
此前她心里唯一不斷回蕩響動著的,是師父曾經告訴她的話:
西北方,京郊老院檐角上一塊淺灰瓦片所指方位,過京城南北的大道,穿過戴翎河朝北,過三棵柳樹,過三棵樟樹,見一對抵首麒麟石像,一排絳紅瓦……如果遇到危險,那是能夠收留你的地方。
師父……死了。
師父死在她面前。
戴翎河……
那條貫穿京城西東的河流近在眼前,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她感到一切都出乎意料的熟悉,以至于她越是往前跑,心里就越平靜,甚至不顧腿上的傷痛而兀自輕快起來。
許多奇妙而又令人懷念的景象如同春日融冰一般涌流。
她順著屋檐斜坡一躍而下,足尖點在泰和橋拱頂護欄所雕刻的石柱上,緊接著膝蓋曲折而又彈起,便已越過了長橋,踏在橋頭另一端。
子夜的京城寂靜如沉睡的黑虎。她在路面之上拔起的建筑頭頂跳躍,視屋宇為階梯。
柳樹。
她的足尖踩上柔枝。
柳枝彎曲,柳葉簌簌而落。
樟樹。
她的身體躍起,折斷了一根細枝。
濃烈的樟木香氣。
絳紅瓦,絳紅瓦……
麒麟石獸。
她攀上第三棵樟樹的枝條,望到那棟府邸。她再朝上爬了一根枝條,踩在枝丫上平衡身體。四季常青的樟樹在她身體周圍鼓動著葉浪,她沖破所有阻力,順著長風朝前躥去。
巨大的圓月被霧氣籠罩。
她心里覺得那段距離不算太遠,卻在踏上高墻紅瓦時踉蹌了一下,蹭碎了半片琉璃瓦。
只這輕微的一聲,她知道這棟宅邸被驚醒了。
但她顧不上那么多,跳下院墻,落入一片庭院景觀竹林之中。她在細細的柔韌竹海間找尋出口,感到雙腿因為失血和過度用力而開始痙攣。當她追逐著月光撲出窸窣葉林時,她被一塊凸起的“硬石”絆倒,重重摔在地上。
她心里并不真的驚慌。
她眨眨眼睛,發覺自己來到了一條長廊上。絆倒她的不是石頭,而是階梯。
月光如水。
她的皮膚被冰涼的石磚磕痛,熱氣幾乎在其上蘊出水霧。
她緩緩轉動頭部看向身體另一側。
一雙鞋踩在她的鼻尖前不過半寸位置。
那是一雙漂亮的黑色緞面繡銀魚便鞋。
墨煙撐起身子,抬頭望去。
那是一個眉目清冷的男子,披著銀灰色皮毛大氅,烏發垂掛,被她陡然動作所掀起的微風吹動起幾縷。他看起來比墨煙記憶里的那個人更加年輕和冷傲。可是沒錯,就是他,就是他——
東緝事廠提督,司禮監秉筆太監,莫遲雨。
啊啊,督主……
督主,督主!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高興,這樣眷戀,心中涌起驚濤駭浪,使她頓時淚流滿面。
長夜清寒,月光如水。竹影已經安靜下來,不再簌簌而吟。
莫遲雨低頭看著那個趴伏于地,被階梯絆倒的孩子。
那真的只是一個小孩,絕對不到十五歲,身骨很小,像一只灰毛老鼠。
可她的反應著實奇怪。或許是嚇傻了,她仰頭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只是不停流淚。實在叫人覺得她不懂規矩。不過莫遲雨轉念一想,這女孩既然是李通教養,想來放肆慣了,不顧禮節也很正常。
他雖然感到些許不快,但心緒仍平。
“起來吧,跟我進屋。”
然而他這樣說之后,女孩卻沒有起來。相反的是,她忽然端正跪身,朝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督主大恩,墨煙沒齒不忘!”
這莫名其妙的事令他一愣。
“……我救你是李通所托,不必如此。”
“不。”女孩沉聲說話,幾乎不像個孩童,“督主若是收留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既是高堂,墨煙必須要拜。”
隨隨便便沖著頭頂上呼爹喚爺的事宮里多得數不勝數,但說得如此不卑不亢理直氣壯,莫遲雨還是頭一回見。何況,他不認為李通有本事養出一個懂得獻媚奉承的徒弟。
“你叫墨煙?”
“是。”女孩回著話,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好像真心實意感到滿足。
莫遲雨不禁眉間一蹙。
“我可還沒說會留……”
這時候,一名青年一邊系衣一邊從長廊那頭快步走來。
“督主。”他在莫遲雨身后俯首,“這是李老和您提起過的那個孩子?”
莫遲雨點點頭。
墨煙則是一整個心都要飛起來了似的高興。
啊,是小燕哥哥!
她幾乎按捺不住撲進他懷里的沖動。一面強行忍著,一面發覺自己又開始流淚了。
她終于清楚地意識到,今年是安慶九年。而她還是一個孩子。她的身子骨又小又不易控,她的心智同樣又冒失又傻氣——可是那時她是多么自由自在,天真無憂!若是能重來一遍,就算是一場大夢又如何!
她的命不好,是的。她是白虎兇煞孤辰寡宿,連累了與她親近的人,沒錯。她是不詳之人大克之災,或許真的如此。
但是若能再來一次,她一定會改,她一定會努力地改。
雖然母親和師父已經駕鶴……但這一次白家不會因為她離散,白啟鳴不會因為她前途盡毀、喪命南京,她也不會讓扶柳和王小燕就這樣為情所逼而死,甚至于四叔,對,她也可以救他!還有她的爹爹……還有督主。
雖然記憶非常模糊,可她仍記得她見督主的最后一面。
那時候督主被……軟禁了?似乎是的。可是為何如此,墨煙不知道。
無論如何,這一次她要竭盡所能。
她從前不信命,可是現在信了。既然信了,那她就要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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